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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启发”以后(四) 明天,这是一个难堪的日子! 经过半天整夜的兵变与洗劫,这个在中国历史上就有富庶乐安之称的锦官城,简直彻头彻尾变了一个样子。 全城三百多条街巷全都关门闭户。虽说有一些人家的门户被打得稀烂,无法关闭,但在门框上,也纵横钉上些木条木板。许多商店,许多住宅,还在最显著之处,贴上一张告白纸。是商店,大都写着:“本号损失甚重,请勿入内!”是住宅,措辞便来得露骨一些:“本宅被人照顾多次,所有衣物,无论值钱与否,得用与否,全被搬走一空。倘再惠临,必定大失所望,如若不信,欢迎入内参观,此白!” 街上来往奔走的人还是不少。绝大多数是兵,是形容憔悴、精神萎靡的兵。有的仍然穿着不周不整的军服,有的已改穿一身便装短打——各色各式的细料子棉紧身,或者狐皮阿侬袋,九子枪,有的着,有的横拿在手上。几乎每个人身上都挎有一个大包袱,几乎每个包袱都沉甸甸地把那些筋强骨壮的汉子压得弓腰驼背。他们三五成群地朝背街小巷走,朝南、东、北三门走。 但是也有一些神魂不定的兵,好像迷失路途似的,刚由东头走向西头,走不上几条街,又忽而突之来个大转弯,依然向东头走去。几乎走了半天,还未打定主意到底向哪里走的好。 街道上也有轿马。轿全是轿铺里的小轿,没一顶是三丁拐、四人抬的官轿。轿里装的不是人,是绳捆索绑的东西,都很重,两个轿夫抬走,显然很吃力。并且看得出,轿夫都不是出于自愿,若非被前后左右拿着九子枪、面带凶相的兵押着,他们可能走不多远就会丢下轿子跑掉的。 马全是军马,没有一头官马与民马。这倒不稀奇,成都省的交通工具,除了人抬的轿子,还是人抬的轿子,没有车(无论是牲口驾的车,或是人拉的、当时风行一时的所谓东洋车,全没有),更没有马(各大衙门里偶尔养几头给跟班大爷骑上作仪注的官马,自从大讲维新,裁撤执事,已经不多。私人养来摆门面的走马,那更绝无仅有了)。骑着马在街上走的只有骑兵,纵非骑兵,也是有军职的人。 东方发白时候,全城才不再听见枪声,也才不再听见“不照!不照!”的口号,启发完全停止了!夜来趁浑水捡财喜的人们,因为劳累了一夜,都已关门睡觉。夜来心惊胆战、吓得通宵未闭眼睛的人们,因为要确实明白一下家门之外到底成了一个什么世界,是不是如他们所揣想的“烧了一坝房子,死了一坝人”,反而轻启双扉,溜上街来。 由于余悸犹存的缘故,大家还不敢昂头阔步地在街心里走。并且远远一看见有拿枪的兵走来,便急忙停步在人家的屋檐下,或者墙脚边,低眉垂眼,连呼吸都几乎屏住,生怕有什么不测之祸,一下就飞到自己身上;只管那些蹒跚而行的兵,已经没有一点昨夜以前的雄赳赳样子,倒是正颜厉色多看他两眼,他反而会怯生生地躲开你的。 一言蔽之,全城还被恐怖的阴影笼罩着,尤其当赵尔丰的告示张贴出来之时。 赵尔丰居然以卸任四川总督、现任川滇边务大臣名义,出了一通六言韵示,令叛兵们——不论是陆军,是巡防军,速速到制台衙门投到受抚,申明“不究既往,一概从宽”。告示上没有盖印(不是故意不盖印,实因四川总督关防已经交出,川滇边务大臣关防尚远在雅州府他的代理人、也是他心腹师爷、四川叙永厅贡生傅华封的手上),只用朱笔标了一个很潦草的印字。 告示是写的。大概因为时间仓促,书手不多,全城一共只贴了二十来张。就这样,已经使得许多人在恐怖之外,又增加了一种恐怖,因为告示末尾写的是宣统三年十月十九日。 “嗨!赵屠户又出来啦!”傅隆盛站在锦江桥木栅贴告示地方,把告示一念完,气得项脖都粗了,浮肿而打皱的脸由红而紫,几乎变成猪肝颜色。忘记了夜来迄今的恐怖,忘记了正有一群巡防兵慌慌张张打从锦江桥上走过,竟大声武气向拥在身边的一些街坊邻舍叫道:“看!看!看!还是宣统年号哩……我早晓得四川独立是一个假过场,是诳我们的,是……他龟儿赵屠户耍的把戏……咦!他又出来了!把些巡防兵喊回去……” 田街正连忙短住他的喊声,搒了他一下,低低说道:“叫唤啥子,老东西?你眼睛放亮点,好不好?” “咋个要放亮点?”傅隆盛莫名其妙地问。 比田街正、傅隆盛两人年龄稍大的曾板鸭,向巡防兵背影努了努嘴,咕噜道:“歪人才过去!” “歪人?咳!昨天夜里没有摸清底实,被他们几爷子的乱枪吓糊涂了。可是今天,白日清光地,看哪个还敢歪?”看见巡防兵走远了,傅隆盛不由嘴角一瘪,把叶子烟杆从嘴上拿开,重重地朝石板上吐了一泡口水道:“杂种们总没有赵屠户歪嘛!老子们连赵屠户都没有放在眼里,还惧怯你这些强盗……” 田街正皱起两道有长毫的眉头叹道:“赵尔丰翻了身,我们的军政府不就垮了台了?唉!算起来独立才十二天,闹些啥子鬼名堂!” 但是傅隆盛却把眼睛一泛,很固执地说道:“那你又不能这样说喽!你说军政府垮台,我就不信!刚才不是有人到皇城坝去看了回来说,皇城门洞两边仍然挂的是那两面大汉国旗?里里外外数不清的新军?还有好多三丁拐轿子赶进皇城去?军政府一定不会垮!哪怕他赵屠户诡计多端,哪怕他会支使巡防兵闹事……” 没等他说完,就有人插嘴问他,巡防兵闹事,怎么知道是赵尔丰在支使? “何消问呢?”傅隆盛拿起叶子烟杆,向栅子上糨糊未干的告示一戳,“这就是凭据呀!若果不是他在支使,他为啥急急忙忙出起告示来招安?可见他生怕杂种们打了启发不再归队。他没有这些杂种们当护脚毛,管他是四川总督也罢,川滇边务大臣也罢,他就端把虎皮交椅坐在制台衙门辕门外,见人打招呼,人家不屑理睬,看他有好大本事,能把宣统皇帝再捧出来?” 登时几个声音附和道:“傅掌柜说得对,大家真个不球理睬他,看他能不能翻身?” 有人说:“若是他把巡防兵招了回去,也不是好事呀!” 田街正摇摇头道:“巡防兵这时候还有心肠看告示?” 傅隆盛猛一举手,那张贴得并不太高的告示,突然从栅子上转到老头子的手上;而且没等大家从惊诧中回过神,他已把它揉成一团,由桥栏上面丢入了金河。这时,金河的流水虽已清浅得载不起一只小划子,但漂流一个纸团,急急将其送出水窗门,送入九眼桥下的府河,倒还是可能之至。 曾板鸭抱怨道:“你扯了它为啥哟!” 傅隆盛扬扬得意道:“这叫作眼不见,心不烦!二来,也免得杂种们看见了起歹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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