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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四


  等到尹昌衡心慌意乱地走下阅兵台,东校场已经空了;连原来列队一旁,名为观摩,实际含有监视之意的陆军和同志军,都不知道在什么时间,跑往什么地方。沙土地面上,七横八竖剩下十多二十具死尸,有几具是穿便衣的同志军,其余都是打包头的巡防兵,大概都是在乱奔乱跑时候,被乱飞的子弹碰上的。

  尹昌衡跨着大步奔进陆军营房。

  他昏头眩脑,睁起一双视而不见、活像没有眸子的眼睛。脑里并未想着到这里来,究竟为了什么,仅仅本能地觉得,要是把这里两营陆军抓到手上,那就……

  一进营房,他脑子清醒了。看见教练官赵康时一身军便装,浑身是血,仰跌在营门旁边;右手还握着一柄自来得手枪;张着大口,仿佛在喊叫什么。但是眼睛半闭,眼珠像死鱼眼珠,定了。胸脯上几个致命枪孔的血,还没有凝结,看来,打死得并不甚久。

  尹昌衡哆嗦了一下,正待退出,却见从公事室那面,踉踉跄跄走来几个人。

  面无血色的孙兆鸾先奔到跟前,结结巴巴说道:“这……这里也出……出了事啦!”

  彭光烈比较镇定。但从闪烁不定的眼光上,也表现出是惊魂初定的样子。

  “全变了?”尹昌衡的眉头打了一个结。

  “全变了!”

  “你们没有开导一下?”

  “呶!这不是开导的例子?”孙兆鸾把嘴向赵康时的尸身一指,“这个浙江朋友,硬是劝不住!当时我说,正在风头上,哪还有啥子军纪可言?他不听,偏要逞能,仗恃他平日管得住弟兄伙……”

  尹昌衡不等他说完,叹道:“这些没笼头的马出去后,不晓得事情要闹好大!最可恨是,朱庆澜、姜登选这般东西,听见枪声一响,查也不查清楚,商量也不商量,便吓跑了;还疑心我们四川军人故意捣的鬼。据我判断起来,那阵儿枪,说不定就是他们支使的,就是要在今天给我们摆一些烂摊子出来,使我们难于收拾!”说着,说着,他又激动起来,大呼道,“蒲伯英也太庸懦无能,居然随着他们跑了!我看,以后他有什么脸来收拾这局面!”

  “还要他来收拾局面?”彭光烈冷冷地说,“古人早就说过,天命无常,有德者居之,都督不是他姓蒲的包了。尤其在今天这个变局之后,谁的力量大,谁才有资格出来负责!”

  孙兆鸾同其他几个军官都欣然附和道:“植先的话,一点不差!不如我们现在就开进军政府去?”

  “赤手空拳,去有何用!”彭光烈摇摇头。

  “不是有一营警卫队和守卫军装库的两个大队吗?”

  彭光烈仍然摇着头道:“那中什么用!全城的军队恐怕都已叛变了……”

  尹昌衡却支持孙兆鸾的主张,说不管将来都督是谁来当,目前当务之急,端在把军政府保住,不能要变兵拥进军政府去。这因为,一则,那里到底是政令、军令所自出的地方;二则,里面除了存储大批军械弹药的军装库外,还有丰裕仓几十仓廒的粮米,都是要紧东西。绝对不能落在叛兵手上,“现在,我只希望兵队的叛变,实是偶然发生,没有人在中间主使,那便好了。不然的话,嗯……”

  彭光烈道:“不管有没有人主使,总之,你的话很对,保住军政府,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我看,这样办吧,硕权,你赶紧骑马到风凰山去,把周吉珊那一整标赶快率领进城,开到皇城。元青也骑马先去皇城,会同吴凤梧,用一大部兵力,守住前门,小部兵力守住厚载门。皇城虽然不及大城那么巍峨,但比起好多外州县的城墙,便坚固得多,只要兵队没有叛变,把城门一关,就有千把人攻打,想来,在硕权的援军开到之前,是不怕的……至于我,”他把旁边几个人一指,“我们立刻换上便衣,到城内各处跑跑,看那班哗变出去的家伙,究竟搞些什么名堂。也调查一下,其中到底有没有人支使?硕权疑心是老朱他们在捣鬼,我看,倒不尽然,或者另有其人,也未可知。”

  临到要分手时,尹昌衡又问彭光烈,什么时候在军政府会面,以便商量下一步办法?

  “这颇不容易预约。我们总要把情形调查清楚,如其可以招回一些队伍,我们就将其带到皇城。算来,总不会在你率队到皇城之前吧?”

  他们把通过有守卫地方的口令约定后,再一次把赵康时的尸首看了眼。

  尹昌衡叹了声道:“这位外省同袍,到底不错!明天来收殓他时,应该给他弄一副上好棺材!”

  第四章 “启发”以后(一)

  半天一夜的暴动,使得四川省会成都的面貌全非了!

  十一营巡防军带头哗变,四营才由雅州开到不久的边防军继起哗变;跟着哗变的是几营陆军,是千多名武装巡警,是全城维持治安的警察。黄昏时候,连散驻在各庙宇、各公共场所的同志军,也有不少人卷入了这场风暴。

  暴动后首先遭殃的,是大清银行、浚川源银行、通商惠工银行、铁道银行这几家略具规模的新式金融机构,以及天顺祥、宝丰隆、百川通、金盛元、日升昌、新泰厚、天成亨、协同庆等三十七家银号、捐号、票号。

  接着遭殃最烈,给予军政府致命损害的,是由陆军守卫的藩库,是由盐务巡防营守卫的盐库,这两个为政府赖以存在的旧式金库。后来查明,藩库损失的现金为五百多万元,盐库损失的现金将近二百万元,连同各银行、各银号、各捐号、各票号,公私共损失的现金,达八百多万元,还不计入十余家金号的金叶子、金条子、金锭子,以及正待熔铸的若干袋沙金。剩下来,只有一个四川造币厂,不知由于什么原因(有人研究,大概一则,它处于城墙东南隅,那地方是一个死角,左近除了一座东岳庙外,很少居民;二则,是没有派军警守卫),免于浩劫,为政府保存了白银十余万两,已铸好的旧版大清龙纹银圆数万元。

  接着遭殃有轻有重的,是东大街、劝业场、大什字、小什字、暑袜街、总府街、湖广馆街、棉花街,这十多条街道上素称繁华的商家。也有街道并不怎么繁华,比如金河边上的半边街,但因这里全是机房与绸缎铺,这时,成都丝织业很发达,绸缎铺都很殷实,光看推光漆门面、金字招牌、过年时朱砂笺纸对联、苏州格式挂灯,都是名家写的字,高手绘的画,那气派并不亚于东大街的商店。所以半边街“在劫难逃”,一些绸缎铺,被抢得还格外严重。只有像傅隆盛伞铺这类的手艺铺子,本钱有限,货不值价,赚得的一些盈利,谁也知道只够掌柜、伙计、徒弟的极为菲薄的吃缴;要是一个月没生意,老本吃光,只有关门倒灶一条路。尽管这类铺子开在十字要口上,却是保了险,请人去打启发,也没人肯干。不过在启发打得起劲时候,傅掌柜还是吓慌了,随着左邻右舍,连喊王师、小四丢下活路,赶快上铺板,关铺门,巴在门隙边,睁只眼闭只眼窥察街上动静,枪声一响,心里就紧得出不赢气。后来,他向人说,因为七月十五那天,在制台衙门吓伤了,“妈哟!早晓得兵变了只是抢人,我还害怕个啥!”

  在下午头几个小时内,打启发的队伍是清一色的兵。曾经有个在茶铺里担河水的汉子,同着许多闲人,挤在大清银行门外看热闹。三个巡防兵先走出来。才到街上,不知从哪一个兵的身上,叭嗒一声,掉下一封银圆。皮纸封迸裂了,白晃晃的银圆遍街滚。三个兵连忙去捡。因为左手拿着枪,三个人只使用三只右手,不大来得及。担水汉子不知出于什么动机,红不说白不说,他也弯下腰去捡。刚刚捡了几个,忽然重重的一枪托打在背上,打了他一个狗抢屎。

  一个兵骂了起来:“好狗日的,胆敢捡老子们的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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