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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八


  “你骂我的菊花!”婉姑不依了,把洋娃娃放进身边一只小木匣内——那便是洋娃娃睡的床。站起来,尖声尖气向她表哥吵道:“你骂我的菊花!好歪哟!”

  “人家咋个不该歪呢,乖女?短处着菊花道了出来,心里好不难受!是我嘛,哼,哼,怕不揭了菊花的皮!”

  “唉!表婶,怎么讲起这种话?我今天并没得罪你啊!”

  “你现在还敢得罪我?菊花说得对,你现在不同了,处处在用手段对付我,默倒我蠢得连这点把戏都看不出来?”

  楚用很是着急地说:“活天冤枉!我今天未必然把鹅卵石踩扁了?你老人家要为难我!”

  “鹅卵石倒未踩扁,就只话没说明,含含糊糊,藏头露尾,我不喜欢这种态度!”

  “哎哟!好表婶,什么话我没说明?我不懂。”但楚用那两片已经丰腴的脸颊上,慢慢红了起来。

  黄太太掉头向菊花冷笑一声:“你看,这个人真会装糊涂!”

  菊花没有回答,只笑了笑,带起婉姑往后院去了。

  “好嘛!你不懂,我就给你点出来……你说,处在眼面前这样世道,何苦拿那么多银钱到家里来。我问你,你表叔只不过领了一百二十元的薪水,说是半年,其实比不上从前两个月的,怎能算多?今天去领津贴,还不晓得有没有,即使有,也不过几十元罢了。你为啥会说到那么多银钱?那么多这句话,是咋个说的呢?这难道不算含含糊糊?不算藏头露尾不成?”

  “哦!原来如此!”楚用知道话说溜了嘴,既被表婶挑出漏眼,除了据实禀告,实在找不出躲闪之方。他只好故作一声惊叹道,“好表婶,那你又误会了……我打算说的话,尚没出口哩……我说表叔把那么多银子钱拿回家来……当然,绝不是指的薪水与津贴,诚如你老人家说的,那点数目算得啥?我的意思,的的确确是指的从新泰厚取回来的那笔大款子。我为啥没有一口气说出来呢?因其是……”

  “别再猫儿盖屎了!”她冷冷地短住他的话头,“小伙子,可见你还很嫩,在你表婶跟前耍花枪,差得还远!告诉你,有话,就该开门见山地说嘛。本来是好话,老实说出来,我倒感激你在关心我们。可是,那样吞吞吐吐的,人家咋会自在呢?和你表婶相处了这么久,莫非还不明白她是一个直性人?喜欢的是啥子?讨厌的是啥子?我说你不像从前,就在这些地方。这下,该不怪我冤枉你了?”不等楚用开口,她又忽然瞋怒起来,咬紧牙齿说道,“不消说,定是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多的嘴!咦也!我们花钱花米却养了一个奸细在家里!一天到黑,窥探主人家的动静。这样的东西,还使用得?”

  “表婶,表婶,莫单怪看门大爷,也有我的不是……”

  “你维护他!”黄太太差点顿起她那放得半大不小却颇端正的文明脚来,“他是你的亲人,比我还亲,可是?”

  “唉!表婶,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听我说一句……”

  “不!听我说!”她态度顽固,口气坚定。不过声音已不复像顷间那么急骤,而是一板三眼完全恢复到平日说话的格调,“听我说嘛。你可晓得你表叔为啥要把存在新泰厚的两千元全数提取回来?因为他听见有人说,新泰厚被人拉去了不少款子,恐怕它乘不住,要倒账。你表叔是个穿钉鞋、打雨伞的人,把稳了又把稳。特为同我商量,不如趁老西儿号上还松活,把款子全数提取回来,月间虽是少收二十多元利息,可是钱放在自己手边,到底放心些。我想了想,也是道理。只要抱得自己娃娃不哭,别的也便顾不得了……比及银圆一抬进房间,嚯!那么大一堆,沉甸甸的,我方才心焦起来……我也懂得眼面前是个啥子世道呀,银子钱放在家里,确不是好事情。日防火烛,夜防盗贼,这些已经防不胜防了,还要防我们家里这些嘴巴……刚才,啥子人的嘴我都扎过,就没想到那个老东西。我默倒他一直在外头看门,并未看见抬银圆;又想到他的年纪已大,平日不多言,不多语的;哪晓得这个死老汉才是一个敞口葫芦,比何嫂还老火……听我说!事情哩,原本不想瞒你。我并且说过,等你回来,要跟你商量一个办法,看咋个来把这些硬头货收拾一下。你不信,你一会儿问你表叔,看我向他说过没有?你表叔很赞成我的话。他夸奖你比他心细,比他想得周到……不过是,话总该我亲口向你说,才合道理,谁准许那个死老汉谄肩磨舌地背着主人家向人胡嚼蛆?……不要替他再遮盖!当主人家的再说不知利害,难道连他那点鬼聪明都没有?即使主人家一时油蒙住了心,没有想到,当底下人的恰似龅牙齿咬虼蚤——碰着了,那也该对直来向主人家说,主人家只有高兴的,难道还会责备他不成?我讨厌那个鬼老汉,正因他偏不这样正大光明地做,却要鬼鬼祟祟先对你说!这却为了何来?”

  楚用毕竟体会得到他表婶的脾气,趁她发泄已尽,赶快用话一引道:“表婶,我看,当前唯一重要的,倒是先研究一下,怎么来收拾那笔款子。其他的话,空了再讲,好不好?”

  第三章 难忘的一天——十月十八日(三)

  大厅耳门的门扉很大一声碰在壁头上。振邦跷起一只脚,仿佛在作短栏赛跑,从尺把高的门限上射过,飞一般向上房跑来。

  “妈呀!北门上开了红山了……”

  堂屋门外的人大吃一惊。

  他妈忙问:“哪个说的?”

  “马回子娃娃说的,”振邦满脸绯红,喘着气说,“我们刚刚放学出来,没有走上半条街,人就跑起来啰!跑得多凶,不是马回子娃娃把我拉上阶沿,我差点儿……”

  “马回子娃娃怎么知道北门上开了红山?”楚用没让他说下去。

  “我不晓得。”

  “你就不问他一声?”他妈追了一句。

  “我忘了。”

  “哼!真是恍东西!”黄太太举眼向耳门边望了望,“罗升呢?等我问问罗升。”

  罗升正好提着振邦的书包,急匆匆走进耳门。没等太太问,老远就高声说道:“太太放心,是地皮风!”

  据罗升说来,这地皮风不知从哪里扯起来的,不仅满街人跑,还关了好多条街的铺子。大家都不清楚是为了什么,有的人说,北门上出了事,有的人说,出事地点在东校场,“总之,摸不清底实,大家都说是地皮……”

  罗升听人说是地皮风,黄太太与楚用也都相信是地皮风。

  果真是地皮风吗?不是的!实实在在是出了事情。不过出事地点的确不在北门,而在东校场;虽未闹到如马回子娃娃所说的开红山,但影响所及,却比开红山还大得多!还厉害得多!还可怕得多!

  几千巡防军从这天清晨起,就整齐队伍,一队一队,一营一营,由各个驻地进入东校场,按照次序,排列在阅兵台下一片广场的沙土地上。

  阅兵台就是原来的演武厅,在广场的尽北一面。再北不远,便是那一道用大青砖砌成、约摸三丈来高、一丈五六尺厚、巍峨壮丽的城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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