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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九


  黄澜生连忙断住她的话头,向她使了个眼色道:“太太,你……”

  “莫对我挤眉眨眼。你默倒我会得罪宏道妹夫?他那没缘没故、动辄就给娃娃的东西,我早就要说他的了。硬是哟!宏道,你这样做,实在不好。虽说你爱娃娃,见回面给点小零小碎。可是这一来,把娃娃的脾气搞坏了,不惟见了你就想伸手要东西,见了别人也会这样;久而久之,岂不把娃娃养成一种眼浅皮薄的脾气?这还算好的哩……”

  不等说完,孙雅堂已呵呵笑道:“好久以来,没有听见二姑奶奶的正言谠论了!宏道襟弟,应当把这些言语书之于绅……呃!我说错了,你那洋装上根本就没有又宽又大的飘带。只好铭之于心吧!”

  黄澜生笑道:“有那么高的价值吗?”

  “当然啰!这是儿童教育里一章。我觉得二姑奶奶讲的,话虽不多,比那位日本儿童教育家张细小露女士却踏实一些。我们宏道襟弟制造小国民的本事很大,大概再两三个月,这个速成班的小国民便将出世。若果他不受点教育,将来惯坏了娃娃,还在其次,恐怕娃娃在十岁上,他当老子的只好卖了裤子去买小玩艺了!”

  四个人都大笑起来,快要凝住的气氛立即融和了。

  黄澜生用手巾揩着眼角道:“莫打岔了!宏道,你谈一谈那几个人……”

  然而还是着人打岔了。

  罗升急急忙忙走到书房窗根下面,高声呼喊老爷太太说:“楚表少爷转来了,在小客厅里。”

  黄澜生啊了声,还未说出下文,他太太已止住他道:“听我说,你们就在这里摆着你们要紧的龙门阵,我先到小客厅去陪他一下。并且经佑底下人给他收拾客房间。”她从从容容站起来,眉头微微一蹙,“真是哟!早一天晏一天转来不好,偏偏在大家心里都不安定的时候,他会赶了来!”掀门帘时候,她又自言自语地说:“也怪啦!一百多里路程,这么早就走拢了,在飞吗?”

  掀门帘之前,她那么文静,连眼神都似清澈的止水。但一出堂屋门限,脚步一下就匆遽起来,丝毫不理会罗升在向她说什么话。

  黄澜生庆幸他太太不再打岔他们,连忙向他襟弟说道:“快点讲吧,趁这会儿清静。”

  “一定要说清楚他们为了什么,那也不容易。何以呢?因为他们当中,我比较熟悉的,只有老柳;其余的人中,也只有张辑五,曾经在东京见过面,说起来还算认识。但是他出狱后,我并未同他会过,今天去送老柳,才不期而遇,当然谈不到那么深。仅仅晓得他们坐了四年监,出来后,急于想回家去看看罢了。”

  孙雅堂问道:“是些啥样的人,坐了四年监?”

  黄澜生抽了一袋水烟,回答道:“就是丁未年在省城闹革命的六君子。”他又问周宏道,“我记得六个人中间,并没有张辑五,只有一个叫张治祥的。”

  “对!辑五是张治祥的号。”

  “那么,这个张治祥,应该回彭山县才对。我那时在承审局当差,我看过他们的供状。我记得很清楚,张治祥是彭山县人,黎庆余是荣县人,王树槐是乐山县人,江永成是陕西人,不是四川人,黄方、杨维两人是叙永厅人。为什么张治祥、黎庆余、黄方、王树槐都说要下泸州去?”

  孙雅堂接着说道:“唔!我昨天在秘书局,听见我们那位上司蔡麻子说,六君子释放出来,就不安分,一见人就放肆訾议四川的独立是假的,是赵尔丰搞出来敷衍场面的,是名不符实的。并且谩骂蒲伯英、罗梓青、周紫庭、邵明叔全是康有为、梁启超一路的保皇党。蔡麻子说,蒲伯英、罗梓青本有意思要照会他们到军政府来,给个小差事。一则,就因听见他们还是那样无法无天的暴乱性质,怕他们进来后不好驾驭;二则,一班绅士都反对说,革命党只晓得丢炸弹,闹暴动,并不懂得安邦定国之道。何况现在创业伊始,和平为尚,无论如何,军政府不能有一个捣乱分子。如其安插一个捣乱分子,无异一锅汤里丢入了一只死耗子。就由于这些缘故,所以军政府全是四川省有名望的正派绅士,没有一个革命党。”

  黄澜生把水烟袋放下,不住点头磕脑地说道:“这样说来,这几个人之走,不用说,是为了不满意军政府的!”

  孙雅堂道:“决然如此!这样倒好,大家放心些,免得在省城捣乱。”

  周宏道搔着他的短发道:“不能这样说吧?我晓得革命党人中间,并不完全是暴烈之徒,有学问的人便不少。比如在《民报》上写文章和康梁打笔墨官司的章炳麟,人人都说他比康梁二人强多了。即以你们说到的张治祥、杨维这两人而言,也便不错,文也文得,武也武得……”

  黄澜生立即向孙雅堂说道:“宏道的话有道理。杨维这个人那么年轻,笔下却好。记得他押到承审局的第二天,给他爱妻写了一篇绝命书,情文备至,高太尊看见,就叹说是个人才。”

  “……而且四川今日之得以独立,不能不说受了各省独立的影响。而各省独立,又由于武昌之首义。武昌首义,虽说因为兵变,但据董特生和老柳讲起来,还是得力于革命党人的运动。这样看来,革命党人对于推倒清朝,其功莫大。各处军政府里势必都有一些革命党人,独于我们四川军政府没有一个革命党人,别的不说,只就崇德报功而言,未免不合情理?今晨在牛市口华光寺饯别筵上,他们虽然含蓄,不讲什么,可是辞色之间,到底也还微微露出一些愤懑不平的情绪。可惜那时并不知道雅堂哥所闻于蔡麻子这些话,所以只以为他们真个是回家去的。并且也未想到只老柳与黄方两人才是叙永厅人,其余几人都在泸州上游,何以都要下泸州去?我看他们这一走,对于行将成立的军政府,并不是好事。澜生哥你以为如何?”

  黄澜生沉思着道:“杨维没有走……”

  孙雅堂道:“嗨!你不记得我特别来告诉过你,我那同学高泳涵高典狱向我漏的消息吗?”

  “记得,王寅伯在烧杨维的冷灶!唔!或许……”

  第九章 成都也独立了(五)

  临到罗升来打招呼说,午饭已摆好了,老爷他们在倒座厅里等候。

  黄太太才露出笑容,向楚用点点头道:“随你咋个分辩,总之,说话不作数的是你,不是我。我也体谅你,一个年纪轻轻的人,燕尔新婚里头,哪有不昏几天的?不过日子还长远,你这个人到底变不变,以后看吧!”

  楚用也跟着她笑道:“当然,当然,日久见人心!”

  他又把包袱打开,拿出几件用红纸包着的针黹。

  “送你表叔的吗?不忙拿去。连我的那份,都暂时放在你这里……没有别的意思。因为孙大哥、周妹弟都在跟前,你不送一点,说不过去;送哩,你东西带得不够,倒不如都不送,大家免得见怪……并且这几天,大家心头想的,口里说的,都是啥子独立啊!革命啊!这些大事。只要你不提起,人家也不会想到这上头……不过,振邦、婉姑两个娃娃,你每人都该给一点拜钱。你们乡坝头不作兴,我们这里却是要的,尽管没给新娘子拜过……不要那么多。多了,颠转不像亲戚。一个人一块钱,尽够了。若是没有红封筒,等会儿我找两个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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