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李劼人 > 大波 | 上页 下页 |
二二〇 |
|
开始,王孟兰和大家研究了一个更次,若是把纹银与银圆在街市上换成钱,至少非赶两个场不可。但是革命军能不能住上两个场期呢?据夏之时说来,绝对不能,至多只休息一天,说不定明天中午就要向南开拔。这笔钱必须在早饭前后送去才济事,不然,他们宁可不要。商量又商量,末了,由商会会董出了个主意,才算把这难题解决。他的主意是,城里几百家大大小小的铺户,哪一家没有几串钱做周转?多的可能在百串以上。还有一般富裕绅粮,固然存老白锭的不少,其中也有专门积存制钱的。据他知道,吕财神家的地窖里,所积存的制钱就数不清。因为吕财神的爷爷经过兵荒马乱,传下一条经验,说是:“抢走你十锭银子并不费事,抢走你一百二十串散钱,不特要占强盗好几个人的气力,光是把散钱用麻绳串起来,也要占他们好多时候。”几十年来,吕财神家从未遭过大盗照顾,大概就由于他家谨遵祖训:田多房子少,钱多银子少,值钱的金珠玉器当然没有,便是不值钱的书籍字画也没有的缘故。不过要吕财神的钱出窖,光拿纹银去调换还不行,必须答应他九七扣之外,每两银子再少换几十个钱,使他每两银子赚得上一百钱的油水,或者他可以开窖。但是数钱和串钱,也很麻烦。哪里有许多麻绳?哪里有许多可靠的人?大家觉得,不如找做生意的商家和一些中等绅粮来做这笔交易,倒还爽快。同时别人收了银子,便可把钱直接送给革命军,这一来,少两次周转,时间上划算,也少雇用若干名力夫,开支上也划算。 红粉色日影快要照着院坝里两株大梧桐树杪,人来回报银子换钱的事办妥当了。安民的六言韵示也核了稿,誊了正,过了印(当然是新刻的木印),标了朱,向四城门与十字街头张贴去了。人散尽了。一间宽敞大房间里,大餐桌上摆满了茶壶、茶杯、笔墨、砚台,还有几只大算盘和无数张写坏了的印有红格的纸。地板上布满了鞋底泥、痰痕和一摊一摊的茶脚子。空间则是弥漫着和晓雾,几乎相似的叶子烟。 王孟兰站起来,大大伸了个懒腰。回头一看,王诚摊开四肢靠在一把木圈椅上,睡熟得雷都打不醒。 “唉!到底是年轻人,经不得累!” 但自己也止不住连打了两个呵欠。 第四章 在汇为洪流的道路上(十五) 王孟兰在他住宿的小院里(他的老家仍在永清场,虽然他当了本县高等小学堂监督、议事会议长,还一直是一条光棍哩)洗过冷水澡,做过体操,一点倦意没有了。杂役端上冷稀饭,稀里呼噜吃了后,便急匆匆朝隔墙的县衙门跑来。 一进头门,就看见驻扎在这里的一个大队的兵士分成了无数小堆,每一堆有两三个会用剃头刀的人,正在给那些尚未改装的人剃发辫。 已经被剃成光头的人,不一定都像他在事前所估计的那样感到轻松愉快。其中就有一个满脸雀斑的矮子,哭丧着脸抱怨道:“把帽根儿留着,有啥不得了!硬说不剃掉帽根儿,就不算汉人。我说。剃掉帽根儿,倒十足算个和尚。妈哟!二天回家去,只好找尼姑睡觉了!” 旁边一个人问他:“那你为啥又肯把帽根儿剃掉呢?” “唉!你晓得个卵,这叫作一不拗众嘛!” 另一个身体很壮的汉子,把军帽向光头上一磕道:“说得好听,一不拗众,还不是同老子一样,只为了那三串钱!” 甚至还有哭的。 王孟兰走上二堂,便见台阶边一个兵,把一幅白布铺在地上,正将一把湿漉漉的长头发理得周周正正,一边用白布包裹,一边伤心得满眼流泪。 别两个兵抱着膀膊站在柱头边,很同情地把这流泪的人瞅着。还有一个兵蹲在他身边劝道:“有啥哭头!把它裹起来带在身边,不是一样的?”因为哭的人还在咽哽,“尽哭就没意思了。当兵的人,连帽根儿都舍不了,不是落得人家笑话?” 王孟兰摇摇头,心里很不舒服,正打算向这些兵士演说一番发辫与满清的关系,以及讲革命为什么便该割去豚尾的道理。但是没等到他开口,一个勤务兵已经来到他身边说道:“王司令已过来啦,我们总指挥正叫我去请你哩。” “你们总指挥?我同他没有交情,为什么要请我去?” 勤务兵呵呵笑道:“并不是那个林绍泉呀!林绍泉还是当他的教练官。从今天清早起,大众脱另公举了一位总指挥,就是……” “啊!我晓得,就是夏之时夏排长!” 王孟兰一脚跨进花厅门,冲向站在八仙方桌旁边的、军服穿得整整齐齐的夏之时,一揖到地,一面笑道:“给你道喜呀!大家推举你当了总指挥啰!” 又伸出手去,要同他再来一个新式握手礼。这才看清楚夏之时手上正拿着一张写满字的洋信笺。 “当总指挥算不得什么喜。你老兄看这篇信,嘿嘿,才真正可喜哩!” “谁的信?”王孟兰接过信笺,先看落尾的名字,“龙光……莫非就是你昨夜说的,带着四队人马跟踪追赶你们的那个龙管带?这个人的信,一定有关系……哦!劝你们自行遣散,不要妄想窜到川南投入四面包围的罗网……有意思!有意思……他还叫你们莫误会他停止不追,是赞成你们革命宗旨!”他不由掀着大胡子放声笑道:“这是此地无银三十两,隔墙阿二未曾偷的笔法!啊!哈哈!果然是一件可喜的事!” 坐在高椅上的隋世杰插嘴道:“还有口信哩。” “口信?” 夏之时点头笑道:“就是那个送信人顺便捎来的口信。” “怎么说的?” 夏之时一面让他坐,一面将他与勤务头目的问答,细细说了一遍。 “好得很嘛!”王孟兰拿巴掌把自己的大腿直拍道,“这等于说,现在没有危险了,我回省去啦,你只管驻扎下来吧……我看龙管带这人,恐怕也富有革命性的?” “有人说他也参加过同盟会。” “你们没有联络吗?” “在省城的盟友,全是一盘散沙,反而不如你们在外州县的有联络。” “那你们现在决定留在这里了!” 夏之时眉头一蹙道:“我们商量了一下,就是决定不下来,所以才请你来宰个子。你的人事宽,联络广,消息也比我们灵通。我们在龙泉驿的时候,耳目已经闭塞。自从离开龙泉驿,八天以来,天天忙着跑路,天天心思都用在对付上,直到乐至县会着许知县,由于他的弟弟是盟友,他本人还开通,才老老实实告诉我一点消息。但也无非是武昌独立,好多省响应,北伐军打到河南,都是我在龙泉驿已经听见过的。只有一点重要消息是,川北三营巡防军调集在遂宁县、潼川府一线;陕西省的大军开到保宁府,正向顺庆府杀来;川北的革命党并无一兵一卒,只有几百没有新式武器的民团和同志军,那个领头的人又是一个老酸,已经搞得没办法;去了,不特难于施展,恐怕还站不住脚。因此,我们才改变方向,不北上而南下,原意是,想由这里插内江县,仍然转到川南,找曹叔实、方潮珍,还有一个周鸿勋统领,去合伙的……” |
梦远书城(guxuo.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