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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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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振亚叫道:“弟兄伙也不答应呀!非强迫他先剪掉不可!” “但是夏哥答应过他保留的呢?”隋世杰拿眼把夏之时瞟了一下,“难就难在这里,为了夏哥的信实,说话作数,我们就不好出以强迫手段。但是让他把条帽根儿拖在背心上,漫道弟兄们要讲空话,就叫别的人看起来,也不懂得我们是怎么搞的——全军都剪了帽根儿,唯独在全军之上的一位总指挥偏不同?” 这时,在县衙门隔墙的县议事会里,已经坐满了绅商学各界和几个法团的首事人。大家都心神不定地等着挺身出来担任本县司令的王孟兰去向他们演说:什么叫独立?什么叫反正?反正独立之后,本县的事如何办?还纳不纳粮?还上不上税?还做不做生意?还兴不兴打官司?还分不分上下等级?还办不办学,读不读书?最重要的是,从这个时候起,大家该怎样过日子? 那个年轻人已经朝这间陈设得极为简陋的花厅跑过两次。每次,只喊了句:“先生,那边人齐了……”就着王孟兰把大须子一吹,不让他说下去,并且吩咐他,叫茶房再来沏一次茶水,“我把话讲完了就来。” 这时,他本已站起来要走了,但转一个身,又理着胡子向夏之时正正经经说道:“你莫怪我管到你们的事情。假使我没弄清楚你也加入过同盟会,我倒不便说得了。” “对的,都是革命党人,还分什么彼此?有见到地方,尽管赐教好喽。” “既这样,我就说,你们把一个志不同、道不合的人推出来当总指挥,我实在不了解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据你们讲起来,十足成为你们一个累赘而已!不错,以前你们以为这个人资格高、官阶大,推他出来,大家心服。如今不说别的,就以剪帽根儿这件事情来看,那便和你们的想法完全相反。那么,怎样来解决这个难题呢?照这位尊驾说的,出以强迫手段,强迫他也把豚尾割去,表示不再当满族奴才。这当然可以。至于夏兄答应过他什么,那只要夏兄不出头去强迫,便不算夏兄失信……不忙!我的意思,并不止于强迫他剪帽根儿而已,依我的愚见,倒不如因为他不肯剪帽根儿,就宣布他的罪状,说他不愿意排满革命,重则斫他的脑壳,轻则撤掉他的总指挥。换言之,一刀斩断这个赘疣,对于你们,岂不省却多少顾虑?……” 宋振亚先就跳起来拍着巴掌叫道:“赞成!赞成……” 方桌上两盏麻油灯的灯焰随着他的手风,闪了好几下。 “……我还赞成把这家伙除销后,就推举夏哥担任总指挥……” “莫胡闹!”夏之时很生气地吆喝道,“你一个人赞成,就作得了准吗?” 王孟兰很为惶惑地站起来说道:“呃,呃,莫非我把话说差了?” 夏之时连忙转过脸色道:“王兄莫多心,我并没生你的气,我只怪宋排长太没有阅历,这种大事,怎能由我们三几个人就决定了!并且我也绝对不赞成流血!”他又掉向隋世杰说,“要除销林绍泉,除非先除销我!” 隋世杰微笑道:“我也不赞成宋排长那种激烈话。林绍泉到底是我们公推过的总指挥,撤他的职——当然要召集所有的军官佐来把话说通才对——那是可以的。动辄就除销一个总指挥,以后,哪个还敢来担任这一角呢?……” “对呀!对呀!”夏之时不由眉宇之间全含笑意说,“不过,说到推我出来担任总指挥,嘿,嘿,那却要请大家好生磋商了。我觉得,我的资格毕竟不大够。” 王孟兰了解到自己的话并未说差。遂把金丝眼镜取下,用手巾将镜片擦了擦,重新戴好道:“那么,我又要发表意见了。第一,夏兄担任革命军的总指挥,最适宜了。你又是日本留学生,又是同盟会员,论资格,比那个姓林的就高。而且据你们讲来,龙泉驿反正,你又是发起人;一路之上,指挥进退的是你,出面演说的是你,和人办交涉的全是你;目前推举你担任总指挥,不过是实至而名归之,假使你一再推辞,那就不免有失众望……” 宋振亚禁不住又大拍起巴掌道:“说得好!你们教书人真有口才!” 隋世杰连忙用手掌遮住麻油灯盏笑道:“慢点!慢点!莫把灯弄熄了!”接着又问王孟兰,“你的第二呢?” “那就是你们各位的官称了。我听见你们互相称呼,这个叫排长,那个叫队官,你们革命军好像还是满朝军队的样子,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我的愚见,既革了命,一切都该维新,但凡专制朝廷流传下来的名字,都该废除,代以一种维新名字。比如管理一县事情的官,从明朝以来就叫知县。一称知县,人就想到是专制时代的官。反正之后,若是再用专制时代的名字叫知县,那如何使得?我在重庆时,就同杨沧白、谢慧生、朱叔痴各位盟友研究过。只管各人说法不同,然而都觉得必须另取一个名称,才能一新耳目。我最初想到不如叫作司命,有人说不好,灶神菩萨就叫东厨司命。因此,我才将其改为司令……” “哦!这下我才明白了,你老兄这个司令,原来不同于我们军界的司令!”夏之时转向隋世杰说道,“王先生的话有道理。我们的官称确实应该改一改,不然,真个不大像革命军了。” “对!我也想过。并且借此把队伍改编一下也好……” 这是夏之时他们进入安岳县,吃饭之后,在知县衙门花厅中,几个亲密朋友商定的两桩大事。但是若果不因下面一件事情发生,使得他们不急于觅路开拔,纵然来得及更换总指挥,也来不及改编队伍、变易军官名称的。 夏之时他们还没有进入安岳县城,龙光所率领的追兵已经赶到分水岭宿营。 追兵比革命军跑得快,也比革命军累得凶,赶到童家坝,已经怨声载道说:“这样追法,只怕没把别个追上,先把自己拖垮歇台!”到了乐至县,兵士们简直不打算再走,一个二个都说,脚板底擦破了,小腿也僵硬了。并且听说乐至县驻军一个支队三百多人完全加入革命军,大家一计算,叛变的队伍,几乎多于他们追兵一倍。一般下级军官遂也说起话来:“上头的军令,叫我们把叛军追回去。若不听命,就围缴他们的枪械;弟兄们就地遣散,军官们押解回省治罪。刻下,人家比我们多,真个冲突起来,被围住缴械的,恐怕不是人家吧?” 但是管带龙光不管这些那些,仍然下令叫追!龙管带向来治军严厉,说出口的话从不更改,大家没奈何,只好皮搭嘴歪地再拖一段不大好走的山坡路程。一到分水岭,无论是兵士还是军官,都坚决表示,若再强迫他们前进一里路,他们就非闹事不可。这样,龙光才考虑起另一种办法。 他登即叫号兵吹号,把队伍集合起来,先安慰了大家几句,然后正正经经说道:“现在叛军与我军的距离只有一站路了。如其遵奉上头委派给我军的差使,那我军应当不顾疲劳,再鼓一把劲,赓即追上前去……” 本来肃静无哗的队伍一下就叽叽喳喳起来。 龙光假装没有看见(虽然月亮升起来还早,到底也模模糊糊看得见的),只是提高嗓门继续说道:“但是我军追拢了,又怎么办呢?……叛军沿途裹胁,实力已在千人以上,军火弹药也很充足。并且他们叛变,又是有宗旨的……即使我军追上了,大家想想,比我军人数多、实力强的叛军,能不能毫无抵抗听从我军命令,改变宗旨,跟随我军回省呢?” “不能啊!”有多数声音回答了。 “既然不能,那我军为了遵奉上头委派的差使,只好同叛军开火……你们愿不愿意同叛军开火?” “不愿意!”几乎是全队伍在回答。 “不愿意同叛军开火,就是违反上头命令,是要受军法裁判的,重则监禁,轻则扣饷,你们明白吗?” 又是一阵叽叽喳喳,却没有像刚才两次那样明确回答。察觉得出因为很多人还没想到这上头。 龙光接着说道:“如其大家不甘心同叛军拼个你死我活,把宝贵的热血洒在这个地方,那就准备回去受军法裁判!否则,今夜只能休息四点钟,必须追向安岳,明天正午以前,准定可以同叛军见面了……” “我们要回去!”“我们不能自伙子打自伙子!”还有许多听不清楚的吼声。几百人都在发表意见,简直不像平日训练有素的军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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