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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如此英雄,如此好汉(四) 还在光绪三十一年时候,清朝决定裁废旧制绿营军队,要各省仿效北洋、南洋办法,训练一种新式的国防陆军。四川省分派了三个镇。后来虽然核减为两个镇,到底因为一时之间,找不到那么多受过新式教育的军官。这时的四川总督锡良,为了钦遵朝旨,遂想了个寄练办法。他与直隶省总督兼北洋大臣商妥,每年由四川拨付纹钱八十万两,劳烦北洋大臣代在直隶地方招募训练陆军一镇(实际只完成一协);四川本省,则尽现有的受过新式教育的速成武备学堂学生,编成一个混成协,说是待到军官人才足够时,再将这第三十三混成协扩充为第十七镇。 到宣统元年,即是说在光绪三十一年的后四年,在辛亥年的前二年,四川陆军应该扩充成镇了。这时四川总督是赵尔巽,对于这一镇的人员配置,他本已与他的幕僚、心腹商定,并已出了奏,报了陆军部。比如十七镇统制官,他已保举了新任三十三混成协协统、候补道、他所亲信的东三省人朱庆澜升任。统制官之下的两个步兵协协统,协统之下的三个步兵标(本应该是四个标,就因为人才不够,暂时编了三个。其余一个,延到辛亥年,才派云南人叶荃,就宁远府六个巡防营编成。并且一编成标,便从马边开到嘉定府,和同志军罗子舟、胡重义大战一场,把嘉定府城夺回。但是不久,叶荃宣布反正独立,这标人不服,便又向下游溃散。所以在辛亥年被赵尔丰抓在手上,用在川西抵挡同志军的,始终只有步兵三个标),一个骑兵标,一个炮兵标的各标标统,也都内定了。而所有大员,大都是从北洋、湖北调来。 赵尔巽耳朵里听见有人发出抱怨说:“为什么用四川的钱,练四川的兵,除了少数下级军官外,但凡中上级军官,全没有一个四川人?但是外省开办军事学堂、培养军事人才时候,四川不是同样也开办了速成武备学堂、将弁学堂、陆军小学堂等等?有些学堂的教习,还不是和外省一样,聘的日本教官?此外,我们四川也和外省一样,送过好些学生到日本的士官、振武、东斌各个军事学堂去留过学,也曾被外省聘去练过兵,办过军事学堂,当过教习。可见四川当前并不是找不到可以充任中上级军官人才的。然则十七镇里为什么就没有一个四川籍的中上级军官呢?若说不是赵次帅存心歧视四川人,别的道理,实在找不出啊!” 但是老奸巨猾的赵尔巽不喜欢别人说他歧视四川人。他辩解说:“你们以为几年之间,只要在军事学堂毕业出来,就算人才吗?不是的。人才必须从阅历和锻炼中而来。由学堂出身的人,没有经过锻炼,更说不上有什么阅历,怎么能说这就是人才?而且就知道他确是人才?” 但他也不得不在形式上召开一次会议,把他这种独到见解,向四川绅士,向一班有资格配和他平起平坐的人做一番交代。这也是预备立宪时代风气所趋,不能不有这种举措。否则,人家又要议论你在独断独行,还要加你一个专制名声! 这次被他请去在制台衙门五福堂谈话的一群人中,就有这个新近才由广西省回到四川的尹昌衡。他是日本士官学堂第六期毕业,在广西省充当过新军教练官,资格倒够,不过也仅只够而已矣。 当八字须相当长、身材相当瘦小的赵尔巽,由一群身穿缺襟袍、腰佩鲨鱼皮鞘长刀、翎顶辉煌的戈什哈,簇拥着踱进五福堂时候,头一眼便看见这个身材比任何人都高、两腿比任何人都长、穿了身崭新笔挺军装的汉子。仪容很为可观,若非军帽后面拖了一条油光水滑粗发辫,几乎要误认为西洋来的一员青年军官。当然,稍一注目,也会知其不然。因为脸皮到底是黄的,眼珠到底是黑的,眉毛虽粗而不浓,眼眶虽大而不凹,鼻子虽直而不高,鼻端以下更不对头,西洋军官即令年纪很轻,而嘴唇上总有两撇胡子,不管它是什么颜色。 “唔!这小子是谁?”赵尔巽一面寻思,一面把手本清出一比对,才知是尹昌衡,看样子二十多岁,“一个才出山的新毛猴儿啊!”仅仅一任教练官,当然说不上阅历,也便不去注意他了。 赵尔巽徐徐谈了番四川应该按期成立陆军第十七镇的重要意义。无非是强国之要,在乎强兵,强兵之要,在乎精练,这些时髦言论,末了才归到人才一点上。赵尔巽说起话来,语调很低。这是官场规矩:官越大,举止越应迟钝,美其名曰安详;语音越应细小,美其名曰从容,其实就是拿派头,就是要人专心专意地来将就他。当他正在嗟叹四川军事人才奇缺,不能不借才于外时,想不到便是这个新毛猴儿,尚未等他语音完全落脚,猛地从末座上站起,带马刺的长靿靴跟啪一声,端端正正站得像尊石像;提起嗓子,俨如喊操似的喊道:“禀大帅,四川是有军事人才的!” 整个五福堂都为之震惊。人人都诧异:“好大胆呀,这个小伙子!” 倒是赵尔巽毫不在乎。只是一双倒眯不眯的猫儿眼睛里射出两缕令人莫测的闪光,同时垂在唇角两边、稀疏得几乎可数的胡须微微动弹了两下。并且略含笑意地瞅着尹昌衡问道:“依你看,谁是四川的军事人才呢?” 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个莽家伙,才这样回答他,并且喉咙大得使宏敞的五福堂发出了回声:“昌衡就是人才!”接着补充了一句,“周道刚也是一个人才!”(周道刚也是日本士官学堂毕业的,还早尹昌衡四期。这时,正充当着陆军小学堂总办职务。) 尹昌衡是不是人才?是不是四川的人才?是不是四川的军事人才?一直没有人敢出包票。不过他能在那个时候,当着一个可富贵人、可贫贱人的一省权威面前,毫无怯畏地一鸣惊人,到底亏了他。别的不说,光是这点自吹自擂的胆量,就不寻常。那时在座的人尽管訾议他是个浑蛋,是个妄人,但一班屈居下僚的川籍军官,却是不还价钱地佩服他,认为只有他这人,才替四川军人伸了腰,争回了一点面子。从此之后,他隐隐约约便成为川籍军官的领袖之一。 促使他成为领袖缘由的,还有一桩如下所述的事情。 赵尔巽对在他手上成立的陆军第十七镇,确很注意。据他所闻,军官的军事知识都颇丰富,而由各州县选送前来的士兵,不但身家清白,毫无嗜好,而且一多半还读过私塾,一小半也认识字,训练起来,颇易见效。因此,有一天,朱庆澜为了一件什么公事面禀后,才待告退,他忽然表示,打算看看新兵操练情形。朱庆澜立即禀说:“恰好两营步兵、一营炮兵,正在东校场操练。教练官是新近由外省调来、尚有阅历的几名日本士官学堂毕业优等生:姜登选、叶荃、方声涛等。次帅要阅操,此时便可发驾。” “你不先事准备一下吗?” “用不着。” 这已令赵尔巽大喜,认为朱庆澜平日办事认真,所以才敢于不做准备。及至登上东校场的将台,他更其满意。士兵们操得那样好法,不管队形如何变化,随着教练官的指挥,真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炮兵也精彩,动作敏捷利落,而又十分整齐;可惜的是,没有实弹打靶,不知道测量学学得如何! 赵尔巽连连点头说:“操场的操练还不错,可以举办一次野操了。” 他既吩咐下来,十七镇遂决定于这年(宣统二年即十七镇扩充成镇的第二年,辛亥的前一年)秋季,在北门外凤凰山营地外,举行一次对峙演习。三十三协出一标人,由协统陈德麟任红旗指挥官,三十四协出一标人,由协统施承志任白旗指挥官,特种兵分别配齐。审判官哩,赵尔巽特别指派六十五标教练官尹昌衡来充任。 这时,有资格来充任审判官的人不少,为什么会派到尹昌衡头上呢?大家揣测,不外下列几种原因:一是尹昌衡在五福堂会议时发过狂言,赵尔巽记住了他,怀疑他是不是只生了一张说大话的嘴,抑或真有一点实学?指派他来审判,就是考试他的用意;二是十七镇中上级军官,委实外省人占了十分之九还多,今天红白旗指挥官都是外省人,设若再派一个外省人来当审判官,不管裁判结果如何,难免不使四川人说闲话,派尹昌衡便是为了堵住四川人的嘴;三是赵尔巽绝对信任他用的外省军官都是有才能的,川籍军官之不平,只能说是由于畛域私见,今天演习场上的指挥,正好表示赵大帅用人唯才,用人唯公,指派尹昌衡来审判,只须他道出几种优点,直接使川籍军官没话说,间接也无异使尹昌衡自打一个耳光,从而明白大帅为人并非易与,“好小子,别太狂妄了!” 到演习完毕,参加和观操的队伍都齐集到审判台下,两个指挥官扬扬得意地站在队伍最前头。两个人的体格一般的魁梧其伟,当其发号施令,指挥若定之际,说不出威风凛凛,全场几千人都觉得北洋训练出来的角色,毕竟不错,这一次裁判下来,包管是个双红了! 但是等到尹昌衡一开口,才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他本着日本士官学堂里的课本,和在日本联队实习时亲身所得的体验,对袁世凯在小站教出的老粗,当然看不上眼。他居然毫不留情,但是非常中肯地把两个人批评得全无是处,使得两个看起来像蒋门神一般的大汉,红着项脖,抬不起头。尽管赵尔巽坐在台上,恨煞了这个不知高低的小子,可是把他莫计奈何,因为他并非存有私见,吹毛求疵,经他一指点,即使是十足外行的人,也会明白两个指挥官确乎是两只饭桶。 这一来,当然全军大惊。尹昌衡的声名更大,威望更高,外籍军官对他如何,不知道,川籍军官却在无形之中把他当成一个模范人物。又因为周道刚为人世故多一点,说话不及他坦率,胆子当然更没有他大,有些人便宁可来找尹昌衡发牢骚,希望得到他一些支持或指点,虽然每每毫无所获地败兴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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