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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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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走开了,再吵再闹也没有劲。拿眼朝桌上一瞥,青花土盘子里一块灰蓝色的豆腐乳,挟开了一牙,露出暗黄颜色心子,证明这确是陈年货色。据老婆报道,是半月前,老丈母来看大女和外孙儿女,特特带来的。不消说,这是太和号胡掌柜家颇有名气的东西,不但不臭,而且味道极为鲜美,只须一小块,足可下三碗饭。老婆说,那时节,啥子小菜都买不出,各家酱园里的泡菜腌菜全卖空了,他们三母子吃了几天盐水饭,都没搒动一筷子这豆腐乳。晓得这是不容易找到的东西,居心囤着等他回来消受。 前两天他确实旋吃旋称赞。称赞这个江西老表做生意认真,无论是豆豉、豆腐干、豆腐乳、泡菜、老酒、酱油、醋,都比棉花街卓家广益号高一个码子。而且几十年来,没一样东西走过样,所以太和号该发财。他也顺便批评了襟弟几句,说这个人不像他师傅胡太和,没有把全副心肠放在生意上,所以他那酱园永远不会发达。对他老丈母这种等于雪里送炭的情谊,他就没有齿及。大概因为老丈母送东西的用意,并非为的他,而是为的她那大女,她那外孙女、外孙儿。他是搭在数内的一个人。不骂她死老婆子几句就够了,为什么还要给她道谢?不过也得亏想到这上头,才不便再把一盒芝麻糕拿来做题目,而只是叹息了声,依然扯回到发脾气的起因上: “就是龙肝凤髓江瑶柱咧,天天吃,顿顿吃,也会伤胃的。晓得老子今天又要出门,晓得老子哪天才得回来?一个人累死累活地挣钱养活一家人,临到走,不说见不到一点儿油荤,连新鲜小菜都没得吃。唉……闹了一早晨,上桌子一端碗,妈哟!还是一块豆腐乳……” 本来想忍口气,把剩下的半碗饭,将就豆腐乳吃了吧。 幺娃子大概没有逮着蛐蛐,或者把蛐蛐糟蹋够了,撩着姐姐说:“我要吃饭,我要吃豆腐乳下饭。” 大女子很懂事地轻声说:“饭冷了,吃了肚皮痛。等爸爸走后,我热了跟你吃。” 大女子说得对,屈着指头试了试,四只碗里的饭都冰冷了。 大女子要等他走了才热饭。老婆像躲煞样,大概不喊不出来。喊,岂不输了气?“妈哟,老子街上吃帽儿头去!”最后把豆腐乳瞥了眼,便特别放重脚步,踏得三合土地皮一片响,冲进睡觉的房间里,也不瞅睬他那擤着鼻涕,业已把一只好眼睛揩得通红,正打算起身相迎的老婆;只从柜桌上抓起那顶青绒瓜皮帽,朝脑顶上歪歪地一扣,并从房门背后找出那把晴雨两用、是傅隆盛特意送给他的蓝布大伞,夹在腋下,仍然装得要吃人的样子,走去拔开铺面门的门闩。 门一开,几个同巷子住的邻居大娘已经拥在门外。他深知这伙唯恐天下不乱的婆娘,只须进门去三言两语,他那本来不懂得怄气的老婆,准定会抱着肚皮哭三天三夜。 他一翻身把铺面门扇使劲带拢,先表示一个不欢迎,而后恶狠狠地大声嘶叫道:“我们今天并没有吵嘴角逆,只是摆家常时候,彼此顶绷了几句。没事,没事,不劳你们去费唇舌。” 他本已走了两步,不放心,还回头加上两句警告:“若还不听招呼的话,二天我回来,莫怪我上门得罪人!” 全三圣巷只有他的资格高,边防新军队官代理过管带,也只有他的名声孬,都知道他是个毛脸货,惹毛了,硬是翻脸不认娘老子。但是被他气得脸上青红不定的大娘们,偏不肯输这口气,等他走得相当远,快出巷口时,就像麻雀噪林似的,一齐破声烂嗓子吵了起来:“咦!好歪哟!简直像条没教招的狗……请,还把这些人请不来哩。骂哪个不胎孩的,才愿意你这道牢门……你默倒老娘们会来劝你那偏花儿婆娘?你才在做梦……怕你家打死人,杀死人,有老娘们屁相干!老娘们只是来看看把地下打脏了没有……太横了!显其他做了芝麻大个武官,就这样熏人!像你这样的官,老娘们倒还没卡上眼角……” 骂得那样大声,不能说吴凤梧没听见。骂得那样扎实,不能说吴凤梧不发毛。 “龟儿婆娘们,好泼虿!总有一天,叫老子医治得没一个敢回口的!” 只好装作没听见,几步跟出三圣巷口。 第三章 如此英雄,如此好汉(二) 肚子没吃饱,到底不是事儿。本打算到横陕西街找家小饭铺吃碗素菜帽儿头的。回头一想,才想起目前成都,打仓米吃的人那么多,柴和炭贵了几倍,尚不好买,小本营生的饭铺,哪里找得出?倒是大南馆大餐馆,比如聚丰园、一品香,听说还开着堂在。但是以吴凤梧的经济而言,他还没有资格到这些地方去吃便饭。 怎么办呢?转回去吃豆腐乳下饭吗?不成话。空着肚子跑几十里吗?当然不对劲。猛然想起今天东门外五里远处牛市口赶场。但凡赶场日子,再不济事的乡镇,红锅饭铺,都要开张,因为这天场上,总会杀几头肥猪来供应吃得起肉的人。牛市口是附城大场,那更不必说了。一想到红锅饭铺,吴凤梧立即联想到炒腰花、炒肝片、冬菜肉丝、盐煎生肉这些只有红锅饭铺才能做得美的东西。他是跑惯滥滩的人,熟知弄这些东西,乡镇上的红锅饭铺还优于成都省的红锅饭铺。火同样旺,锅同样辣,但在炒菜起锅时,乡镇上的红锅饭铺所淋的明油,却比成都省的红锅饭铺舍得。原因是乡镇上的猪油,不但与猪肉同价,而且买猪肉的人多,买猪油的人少。同一理由,腰花、肝片的分量也多得多。 回省几天,只在黄澜生家吃过一碗蛋花。一想到肉,特别想到猪油,不知口里怎么会这样馋! 决计赶出东门去。为了节省时间,他不走东大街,却选择一些他认为比较直捷的偏僻街巷。 走到一条行人寥寥的僻街,走到一个冷秋泊淡的大门道跟前,忽然听见背后一声吆喝:“撞背!”他连忙向门道的阶沿上一让。一乘小轿也正擦着街边放下。前头轿夫把脚帘取开,一个穿着小袖马褂的少年,低头弓腰从轿内走出。后面轿夫将轿竿往上一提,少年左手夹一只黑皮书包,右手提起呢夹袍的衣衩,跨过和地面成为四十五度的轿竿。一抬头,恰好与吴凤梧打了个非常逼近的照面。 “咦!你是……吴管带?” “原来是又三先生……幸遇!幸遇!” 郝又三拿钱打发了轿夫。把放在对襟马褂内袋里的金壳怀表摸出一看道:“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我们里面坐一会儿,好谈话。”并把右手一摊,让吴凤梧先举步。 吴凤梧这才注意到门枋上除了一副很旧的朱红漆木刻对联外,还挂有一块又长又大的吊脚牌,粉白底上,黑大圆光一行字是:私立红布街法政学堂。也才注意到两边墙壁上另有两块长方木牌。也是粉底黑字,每个字上还加了一道溜圆的红圈,一边是学堂重地,一边是闲人免进。 “哦!又三先生在这里教书……你也忙,我也忙,嘿嘿!还有个闲人免进,我不进去了。” “闲人免进,不过是官样文章,你怎么认起真来?走吧,歇口气也好。你是几时回省的?” “回省不多两天。本打算踵府来亲候的,就是不得空。你请进去好了,改日再找你吃茶。” 但是郝又三不放他走,偏要他大略讲一讲他的行踪。 “这怎么是三言两语讲得完的?何况我此刻还要赶着出东门。” “出东门?那你就别忙。我昨天才从葛世伯葛寰中那里听说,东门启闭时间目前又改过了。每天从上午十点到下午二点,只开四个钟头。现在不过八点,距开城还有两点钟,去了也只好等。” 这真把吴凤梧难住了。他这人,只管光棍出身,带过队伍,跑过码头,什么苦都吃得,什么困难都熬得,就只一件,要是耽搁了吃饭,不但心慌,甚至说话都没有精神。 他不由做出满脸苦相道:“这才要命哩!我默倒赶到牛市口去吃早饭,唉!还要扎扎实实饿两点钟……” “你还没吃早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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