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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〇


  在顾天成家的时候,听见的话又不同。他们根本就不觉得这回打仗的事有什么重大意义,打仗而受伤流血,他们也认为理所当然,他们说:“这本是两抢的事,人不打死你,你便打死人,仅只受了点伤,算得什么。只求好了起来不带残疾,那便算是你的点子高啦!”

  可是现在郝又三却前一个了不起,后一个高尚极了,仿佛他流了这点血,他便是十足的革命伟人了。虽然觉得郝先生夸奖得有点过分,但是听起来到底很舒服。因又敬了郝先生一支纸烟,还要起身到后院去亲自给郝先生泡一碗好茶。

  郝又三到此才想起他来黄家的目的,遂挡住楚用道:“不吃茶了。我本来有点小事要找澜生先生一谈,不料他不在家,他太太也出了门。你可晓得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多半要等到二更左右去了。听说是龙家老太爷七十冥寿,幺娘同周先生送了一台洋琴,孙雅堂姻伯与黄表叔两家打伙送的席桌。这样热闹,当然不会早散的。”

  郝又三摇摇头道:“周宏道是日本留学生,也这等腐败起来,给老丈人做冥寿。人死了,还有寿,不通!不通!”

  楚用笑道:“听黄表叔说起来,主张做冥寿的并非周先生,他也不过同黄表叔、孙姻伯一样,莫计奈何,只好随声附和罢了。”

  “谁主张的呢?”

  楚用只是笑。

  郝又三眼睛几眨,若有所悟地笑道:“既然三个女婿都没有主张,可见主张的必是把三个女婿都管得住的人。”

  “郝先生说得对。不过绝对不是龙老太太。”

  “我何尝说是这位丈母娘呢?我只是说是各人家里的那个武松。”

  “怎么说是武松?”

  “你不晓得吗?有个笑话说,一个怕老婆的汉子,在外人跟前,偏自绷他歪得像一头老虎。有人遂说,不错,他是老虎,但他家里却有个武松,专门打老虎……”

  两个人一齐大笑起来。

  “龙家三位姑太太,我最近都见过。嫁跟孙雅堂的那位,倒是很本色的。黄府上这位同周家新娘子,看样子,都很文明开通,为啥脑筋这样腐败,还在为死人做整生?”

  楚用不知不觉遂为他的表婶做起辩护道:“黄表婶的脑经并不腐败。她也说过,啥子叫作冥寿?不过大家借此快快乐乐地耍一天。她还打了个比喻,说是叫化子卖蛐蛐,借此遮手罢了!”

  郝又三“唔”了一声,正打算说什么。

  有人在湘妃竹帘外闪了一下。

  楚用抬头从窗台上向外一望道:“哪个在外头?”

  “是我!”原来罗升买东西回来,“表少爷有客吗?”

  “是郝先生,来会你们老爷的。坐了多阵了,还没人泡茶哩。”

  郝又三还又拦住道:“不吃茶了。”一面从怀里把吴凤梧的信摸出递与楚用:“这是吴凤梧寄给澜生先生的信,烦你转交一下好了。”

  “他打从哪里寄的?……”

  军机信筒正面是这样写的:内封要件,敬烦伍管带德配清平吉省之便,袖至西御街,问明黄公馆,面交黄大老爷官篆涛,台甫澜生查收升启。愚弟吴桐号凤梧百拜奉托。信筒背面,在皮纸的三角封口处各画一个花押,花押上面又各盖了颗印文模糊的图章。当中一行是:宣统三年辛亥秋八月十七日午正封于新津县城。

  “……哦!从新津寄的。我正在打听新津消息哩!”

  嗤!封得那样牢固、写得那样慎重的皮纸军机信筒,还是经不住楚用手指的一撕。

  郝又三看见他擅自拆人信函,并不觉得稀奇,仅只淡淡地说道:“澜生先生问到,得说是你代拆的。”

  一张白纸上,写满了胡豆大字。字写得不好,却规规矩矩,几乎连破笔都没有。看来,写信时候,吴凤梧心情很好。

  楚用匆匆把信看完,递与郝又三道:“一点也没提到新津的真实消息!”

  原来吴凤梧在信上除上套着尺牍的四六句说了一长篇废话外,后面只是说一时难于回省,手头又颇拮据,因向黄澜生告贷一笔小款,“祈交拙荆暂救眉急,下月返蓉,定当如数奉璧……”

  所以楚用才焦眉愁眼地说:“新津打了二十几天的仗,又打得那么凶法。赵尔丰告示上说,周鸿勋溃退时候,杀人放火,全城遭殃。就是打听不到真消息,不晓得舍下在劫不在劫?”

  郝又三道:“这个,你倒只管放心,告示上的话照例是诳人的,你怎么去相信它?”他遂把在伍家听来的情形,约略说了一遍,“这是那位管带太太亲口所说,当然不会虚假。”

  “到底还是可虑……既然路上通了好走,我倒想回家去了!”

  “你回去,你不想毕业吗?”

  “毕业还早嘛,要到明年暑假去了。”

  “噢!你还不晓得你们屠监督的牌告吗?”

  “啥子牌告?不晓得哩!”

  屠致平的牌告是说,要将他们这一班学生提前一学期,混合到上一班里,于今年十月一齐毕业。因此,他们这班的课程便应加时间赶,每天八堂课,星期六下午也不放假。

  郝又三接着说:“我晓得,你们这学期的功课全没有上够。光赶这学期的功课,已经费劲,再加上一学期的,一天八堂,未必得行。真要赶完的话,恐怕夜里还要加上两堂。功课这样紧法,你哪有时间回新津去?”

  楚用垂头想了想道:“倒是不能回去了!……但是,郝先生,你可知道屠监督为什么要把我们这班人提前毕业?”

  “你们屠监督的心思比黄河九曲还多一曲,除非专门研究过心理学的人才摸得清楚。”他又微微一笑,“或者为了你们的好,使你们早点毕业,好读高等学堂;不然,就是有个资格,好到社会上做事。”

  楚用把头两摇:“我才不信土端公会有这么好的心肠。”

  “我也有点稀奇。不过我与他交情不深,未便去请教他。等有机会,到学务公所一探听,就明白了。我想,把一班学生提前一学期毕业,其间必有讲究,若是不经提学大人首肯,屠致平纵然有周总办撑腰,还是不敢这样自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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