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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为什么还要一队人?”

  “因为崇庆州是孙泽沛的老窝子。他的人不见得全在州城外作战。万一在路上来腰劫,只我一百多人,如何抵敌?”

  胡光新把手一挥道:“笑话!一百多训练有素的新军,还会畏惧那些乌合之众!你把我们新军资格说得连他们巡防军都不如了吗?”

  周启检红着脸皮争辩道:“若是不押运四十万发子弹,那又不同了。”

  “有啥不同,横顺只有九十里远近。”

  “听说崇庆州交界处的三渡水要过渡。若是渡船不多,一定有耽搁的。”

  “那么,分作两天走:头一天走五十里,在温江歇宿;第二天只有四十里,即使过渡有耽搁,也不过大半天路程。”

  周启检强勉同了意道:“只好这样办了。”

  临到出发,上面又把六十八标一个督队官调来帮同押运。到了崇庆州,连林德轩都得听他的指挥。据说,陈锦江对这一带情形,比什么人都熟悉。而且陈锦江对于分成两天走,也极表赞成,说是到底稳当一些,他对三渡水过渡情形是知道的。

  头一天从成都出发,因为在旧皇城里的军装库耽搁了许久,虽然只有五十里路,但是走到温江时候,还是已经临近黄昏。这一天,路上很清静。到温江一探听,说是吴二大王的队伍前好多天便拖往别处去了。

  第二天由温江出发,周启检便紧张起来。他不要大家走得太早。并不主张渡过三渡水,在羊马场吃早饭。他已经探听清楚,由三渡水到羊马场十二里,由羊马场到崇庆州二十里。但是由羊马场分路,到孙泽沛的老窝子廖场,也才二十里。算来,羊马场恰处在温江县、崇庆州、廖场这三个地方的中心点。这是一个烦地方,不但不能在这里耽搁下来吃早饭,就连歇一口气,吃碗茶都是危险的;必须在三渡水过渡之后,一口气跑完三十二里,才能太太平平地把这趟差事完成。他这意思,陈锦江也认为对。因此,在起身之前,官兵与挑夫们既吃饱了饭,也灌够了茶。

  但是出温江才走得六七里,道路显得越窄,路线显得越弯曲,冬水田越多,田埂上的树木越密,景象显得越清幽,周启检的疑心也越来越重。他向陈锦江提议,把全队士兵分为两组,集中在一头一尾;四百三十多根担子排成双行,缩短距离,加快速度,赶到河边去。

  陈锦江几次回答他的,都是一阵哈哈大笑。

  “你太小心了!”

  “不是太小心,像这些可疑地方,总不可不提防。”

  “提防什么?”

  “督队官,你真个不信会有同志军匪徒拦路腰劫吗?”

  “就在这个地方吗?”

  “那怎么知道不在这些地方?”

  “我说,即使同志军要腰劫我们,也不会在这个地方的。”

  “怎么不在这些地方?”

  “嘿,嘿,周队官,你四面看看吧:既无山岭,又无丛林,人家这么稀少,连一个大点的院子都没有;一派田畴,不是水田,便是旱地,一条狗都藏不住,还说人?”

  不过周启检依旧是狐疑不安的,一路上不住唉声叹气。因此,陈锦江这时才用马鞭把白鹭一指道:“还是得注意的,不要把它忽略了。”

  “莫非有埋伏吗?”周启检已把马鞭交给左手,用右手去摸着腰间东洋指挥刀的把子。

  “呵哈哈!周队官,你又错会了我的意思。我只是叫你注意那三只鹭鸶,这是值钱东西。”

  “原来……唉……”

  “你以为我说着耍的不是?那你只需到成都省东丁字街去看一看那个法国医官的老婆,你就懂得我说话的意思所在了。”

  “督队官你真是会唱十八扯。”周启检也不由开了句玩笑。

  “一点也不是十八扯。告诉你,我每回到小淖坝去,都要碰见那个洋婆子,妖妖娆娆地坐在一匹黄骠马上——硬是坐,是两条腿并在一起,侧身坐在马鞍子上。亏她有本事,马跑得那么快,皮鞍子又滑,不晓得她怎么会坐得那样稳法,我至今还想不通。——啊!我说到哪里去啦!嘿嘿,真是有点十八扯啰!”他自己都忍不住嘲笑了一声,“我是说,我每回碰见她,都见她帽子上插了匹鹭鸶毛,被风吹得一飘一飘地很好看。大约因为洋婆子都喜欢鹭鸶毛,不惜高价收买,我们向来不注意的鹭鸶也才值了钱,听说一只毛片好的,可以卖上几块钱……我也才想到你,周队官,听说你的枪法很准,每次打靶,几乎你把头名包下了。嗨!不如显一手,打只鹭鸶送我!”

  这一挑逗,使得周启检兴奋了一下,真打算从跟随在马屁股后面的一个年轻勤务兵手上,把步枪拿过来试一试他的特技。他已经把距离目测了一下,满有把握地相信,只需一颗子弹,纵然不打到两只鹭鸶,一只是跑不了的。但他把四周的景色看了看,还是把头一摇,叹了口气道:“不要乱动得好!”

  这时,道路又宽了些,水田逐渐少了,路线的弯度也没有适才走过的大,而且地势也有一点向西南倾斜。

  周启检把马鞭一挥道:“这八里路,多半要走完了!”

  不错,周启检估计得很准确,再一个弯,便看得见金马河了。

  从灌县并排流下的三道河,几乎是到这里便汇成了一条比较大的河水。它的主流叫金马河,汇为一水之后更没有别的名称。单是金马河的水量已经不小,再会合上羊马河与金水河,不特水量增加,河身也顿然扩大了好几丈。浩浩荡荡的水,挟着泥沙鹅卵石一泻而下。水是那么浑浊,又那么湍急,没有渡船,是没有方法过去的。

  河的这岸,一片相当广阔的碛坝。上渡船的地方,用几块大石头放在浅水里,作成七八步跳蹬。但是上渡船的人宁可脱去鞋袜,踩几步冷水,也不愿去尝试那些滑得要命的大石头。

  这样一条大河,想不到只有两只渡船。船都不大,估计两船同渡,一次只能载五十到六十人。

  周启检已经下了马,正在相度形势。

  陈锦江从马背上把河对岸一望,是一带陡坡,坡上有三株老黄桷树,浓荫四布,足足有亩多宽窄。距黄桷树不远,有两间草房,与这岸的两间草房一样,是为待渡人躲避风雨而设的。以前,一定有人利用这地方做点小生意,看得出门前那块石板铺面的土柜台,和一些腰店子上的冷酒店搭卖一点小杂货的形式一般无二。不晓得什么缘故,这岸的草房已是寂无人影,土柜台脚下和草房里面的土墙根都长了青苔。遥望对岸的草房,似也同样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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