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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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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热得真像一家人。几个大嫂要给小学生梳发辫,小学生们不肯,都红着脸跑开了,很不好意思。 汪子宜端着碗喝米汤,旋喝旋向蒋淳风说道:“《孟子》说的‘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怕就是这样的吧?” 蒋淳风点头叹道:“有这样的民心,还怕把赵尔丰撵不动吗?” 楚用走到蒋淳风身边悄悄问道:“你主张今天就开去成都,莫非成都那面有了啥子变化吗?” 蒋淳风笑了笑道:“变化倒没有,只是听说,陆军六十八标要开到西门一带。我想早一点去和他们接起头来,我们学生军就有实在力量了。” 楚用还想问什么,汪子宜又已扬动梭镖,大声武气地吆喝起来:“吃了饭,就整队走呀!快点!快点!现在而今已经正午过啦!” 五百人又各自拿起家伙,结成队伍,在一群庄稼佬、老头子、老太婆、中年大娘、大嫂和娃娃们的欢呼相送声中,循着逶迤在稻海中间的泥路向东出发。 不冷不热天气,连日阴天,夜里时不时地总有一阵小雨。所以就在正午之后不多久,泥路上仍然相当滋润,几百双脚步蹴踏着,也看不见有尘土扬起。 队伍就这样清清爽爽,洒洒脱脱走了十五六里,老远看见竹木森森之处,有很大一片房屋,绝大多数都是瓦顶。 走在前面的人都不由欢然喊道:“啊!犀浦!” 陈树森秀声秀气地说道:“快啰!再二十多里就抵拢成都西门啦!” 全队人也欢腾起来,都在叨念这名字:“哈!犀浦!……哈!犀浦!” 这是成都县与郫县交界处一个大场。大家的脚步更其轻捷了,看看不到半里便要进入场口,说不定又有成群结队的百姓跑来欢迎。这里是出鲢鱼、鲤鱼地方,场上饭馆都会做鱼,大家肚子是饱的,饭不能吃了,喝碗酽茶倒可以。 果然,活像变戏法一样,场口间一下便涌出一群人来。 大家都呆住了。闪出场口来的,并非想象中的百姓,却是兵! 是兵!……是兵!每个兵的头上都打着青布大包头。每个兵都是一张黑黝黝、黄焦焦的脸,仿佛都是一个型的阔脸巴、高颧骨、低额脑、塌鼻梁、方牙腮、吊嘴角的模样。而且每个兵的眼睛也都那么眯缝着,使人看不出由眼珠所表达的神情。每个兵的手上还端着一支洋枪,——不消说,那是杀人利器九子快枪! 兵静静悄悄地连口令都听不见,一出场口,立即向左右两翼展开。黄熟了,还未收割的稻秆,打齐他们的腰。这下,也才看清了,他们大约有两哨人。每翼一个拿着东洋指挥刀的,一定是哨官、哨长之流。 蒋淳风脸色铁青,牙巴骨咬得咕咕地响,掉头问汪子宜道:“你看,是陆军吗?是巡防?” 楚用抢着嘴说道:“打包头的,是巡防兵。” “坏事!” 第一中队长梁宝针一张脸惨白得没一丝血华,眼睛朝四下溜着说:“咋个搞呢?我们回头走吧!” “来不及了!”蒋淳风慌慌张张地把青锋宝剑拔出。他忘记了去调动明火枪、牛儿炮,却嘶声喊道,“拼了吧!弟兄们。队形散开!……下腰!……冲!” 其实不等他发口令,全队已经散得很开。顶年轻的小学生都把梭镖挺向跟前,借半人高的稻秆略微遮掩,开着小跑地朝前在冲。没一个人迟疑,也没一个人出声,只管大家都变脸变色,可是没一个人想到害怕。 楚用这时什么思想都没有了,他的脑子仿佛硬化成了石头。他本能地把全身力量都聚集在两眼上,要在对面选择一个结实的胸膛、肚子,以便他的梭镖不偏不倚地戳进去。同时,把全身力量聚集在两手上,——不!是聚集在十根粗指头上,他几乎把那条酒杯粗的青桐木柄捏出了水。同时,还把全身力量聚集在两腿上。——也不!是聚集在两只又长又阔的脚板上,他每一脚伸出去,都踏得稳稳当当,由于腿长,还跑得十分快,在稻丛中,在还很稀稠的泥田里,不过二三十步,他已经冲在壮得像小牯牛似的银光明的前头,几乎是全队的最前头。 他弓着腰,目不旁瞬地越朝前奔跑,对面那片应该被他梭镖戳进去的、蒙在青灰厚布底下的胸膛,从纷披着的稻秆稻穗隙间看去,越发清晰,也比刚才看见的大了些。可恶的是具有胸膛的这家伙,牢牢站在田里,好像生了根。他为啥不像自己那样向前跑动?他非常希望这家伙能够跑动。那么,他与他也好快一点——哪怕只是快那么一点儿接近、挨拢。他本能地觉得若果他与他挨拢之后,便一定得胜,只需一梭镖,——崇庆州铁匠打的钢火最好的梭镖一戳去,准会从前胸透到后背,他是有那么大的气力的。 快了!快了!大约只有几十步远了,蒙在那片横阔胸膛上的布纹都数得出了。他的心突突地连连往胸口上跳,气也喘得更紧。他偶然把鼓得发疼的眼睛稍微向上移了移,嗨!坏事!——就是刚才蒋淳风所喊出的那一声:“坏事!”一个乌黑的指头大的圆孔,正正对着自己的脑壳。圆孔后面露出半边脸,半只眼睛,又冷酷、又凶恶地把自己死死盯着,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眼睛。他吓了一跳,脚下一软,本能地向旁边躲了躲!就这时,身前身后忽地响起了一阵震耳的炸雷——轰隆!砰砰!左膀似乎有个东西撞了下,左膀登时就麻木了。砰砰!又是一阵震耳雷声。他已经看不见面前那片横阔胸膛,他跑拢了。——凭着全身力量,咬紧牙巴,闭住喘息的口,一梭镖戳去!…… 这一场文武交锋——学生与大兵性命相搏的恶战,便是这样开的头,差不多也是这样收的尾。楚用后来回忆起来,真正接仗时间,大约不过几分钟,这几分钟,却是人生经历上感到无匹其长的一段时间。 可恶的巡防兵,他们在打箭炉以外同藏人作战久了,他们的经验是,如其杀伤不要太重,仅只把敌人吓走,那就取远距离射击,即是说在一里半里之外,便放枪。子弹只管嘘嘘乱飞,可是碰到人身上的机会并不太多,甚至打上一两个钟头,只有几个人被打死打伤。如其安心多多杀伤敌人,那就取近距离射击,即是说像今天犀浦这场战争,不等到对手扑到跟前几十步远近,瞄得很准,期必一枪打出必得一枪的效果,他们断不开枪的。今天的射击,说起来尚不符合他们的要求,要不是廖克义等人的牛儿炮先打了出去,公然把一个巡防兵打得丢了九子快枪在地上乱滚——放高了一点,一群散子从人头顶飞过,仅有几颗铁砂触到那兵的脸上——他们还要坚持几秒钟哩。 还有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事。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和他们接仗的,并不是团防、同志会,却是一群毫无经验的学生。这伙人被热情激动起来,根本就不怕流血牺牲。他们看见巡防兵持枪不发,还认为那是打不响的枪。同时,也藐视巡防兵的人数不多,几个拼一个,也不会输。所以到巡防兵第一次枪响后,看见前后左右有一些人把手一扬就摔了下去,不再起来。虽然意识到那是打死了,但也丝毫没有想到害怕。还是照前弓着腰,呼着气,像赛跑一样,朝可以被杀死的前面冲去。并且在枪声响了之后,大家还不约而同地吼叫起来:“杀!……冲!……” 巡防兵也惊慌起来。第三次枪已不能瞄准。等不到再扳机柄,等不到上刺刀,这伙面无人色、瞪着眼、咬着牙、凶猛得和带伤了的虎豹差不多的学生已经扑拢。 顷刻间,学生和兵就搅作一团——不是一团,而是若干堆。 楚用的梭镖本朝着一个横阔胸膛戳去的。但由于气喘吁吁,由于左手麻木得掌不住梭镖,那七寸来长、锋利无匹的尖刃,猛然垂下,却戳进那家伙的大腿。还没把梭镖拔出,不知怎么一下,会本能地向旁边一闪。一柄沉重枪柄恰从肩头边落下。他丢开梭镖,用右手一捞,抓住枪托,使劲往怀里拖。只有右手得力,不能一下把它拖过来。 这时,他也抬头把那家伙一看,是一个三十年纪的汉子,一双血红眼睛,虽然凶神恶煞样子,却又带着恐怖神气。脸上肌肉不住掣动,鼻子上、脸颊上、鬓角边,挂着一粒粒豆大汗珠,想来大腿上那一伤并不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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