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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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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啷个?你连这两个人都不晓得吗?田莽子就是田征葵,王壳子就是王呀!” 好几个人又都不约而同叫了起来:“是这两个宝贝吗?该吆走!该吆走!” 何幺爷接着说道:“四川的赃官多得很,光吆走这几个人,还是搞不好的,一句话归总,四川人该背时,才遇合上了赵家两个杂种。你们总该记得吧?自从赵尔巽开办经征局以来,我们四川人哪一个不遭他的剐剥。我说剐剥,一点也不冤枉他,硬是剥了人的皮,还要剐人的油。他妈的,这日子越过越难过了!” 又是那个见多识广的中年人,一面在板凳头上敲着水烟棒,一面说道:“提到经征局,我又想起这个月初七,彭县出的那件案子……你们可晓得彭县人为啥子事把经征局打了?” “啷个不晓得!就因为你说的那个田莽子的女人,在戏场里卖妖娆,惹出来的祸事。” 中年人把那根磨擦得已经上了油汗的竹根水烟棒转到别人手上去后,喝了口茶,才摇着头道:“调戏那滥婊子,只算是个由头。其实,就由于那狗日的经征局太可恶啦!……” 大众不等说完,都一齐应起声来:“就是啰,太可恶了!……” 何幺爷尤其气愤地说:“以前做官人也要钱,就没有像经征局要得无边无款的。比如说,从前的常年捐输,藩台的公事下到县,知县大老爷一定要掏腰包备办一台油大,把全县乡绅请去吃了,还要说些好听话,才说到捐款头上。这其间,还由得乡绅们讲价钱,一万两银子,可以讲到八千。讲好了,才由知县按廒册摊下来。可是他妈经征局是这样的吗?那才不是哩!他妈的,油大没有了。咳!油大倒不稀奇,说老实话,顿把油大,哪个又没吃过?说起来,那原是一种礼行呀!官家向我们要钱,就得讲礼行。讲了礼行,人家拿出钱来才没话说。他妈经征局只晓得要钱,要钱。今天一张告示说,要收哪种税,限你十天缴清,逾限不清,局丁就派到你家坐催。这笔税才缴清,他妈第二张告示又巴了出来,自古以来都没听说过的啥子捐、啥子税,都要你出;不出,就逮人,逮到局上关起,连多余的都出了。我活了挨边六十年,像这样剐剥百姓的事,在赵尔巽以前,我硬没有听说过。他妈的,四川人该背时,才遇合了赵家这两个杂种东西!” 那个中年人道:“何幺爷,你说在赵尔巽以前没听说过有剐剥百姓的事,这不对,光绪元年东乡县那回民变,不就是因为剐剥百姓闹起来的吗?” “是呀!那么大一回事,我啷个忘记了呢?”何幺爷不由把自己的脑门一拍,把一条盘在脑顶上的小发辫都拍落下来,弯弯曲曲拖在背上,很像一条菜花蛇。 几个年轻人都争着说道:“是一件大案子,我们都听见老人们说过。还说全省提督军门李有恒就因为这件案子,把脑壳都耍脱了,可是真的?” “啷个不是真的!” “那么,几十年前的东乡县百姓都可以闹事,我们今天啷个不可以来一下,偏偏要受经征局的剐剥呢?” 那个见多识广的中年人接口说道:“彭县经征局就是为了那个狗日的唐豫桐横不讲理,只晓得要钱,百姓们气不过,才借了他老婆在戏场里卖妖娆的由头,把经征局打了的。” 何幺爷道:“哦!原来如此。难怪,我说赵屠户那么歪的人,这回为啥没有派粮子到彭县去抓人?呃!他才是怕百姓齐心闹事哟!” “不见得他就怕百姓。若说他害怕,十五那天他就不会在院门口开红山啦。” “开红山那天,一半也怪成都百姓太了。若果那天有我们西路人在场,怕不把他制台衙门打个稀烂!” “硬对,我们西路人就是水性硬。” “所以我说,我们西路同志军一开去,只要打一个啊嗬,包管就会把他杂种吆出四川去的。” 何幺爷嘻开嘴,又一次把缺牙少齿的牙床露了出来,笑道:“说得真对!但愿把赵屠户吆走,别的不说,硬要盛宣怀、端方这两个卖国奸臣,把我们铁路款子退还给我们。铁路不修都可以,银子却要他们吐出来。好松活的事!我们一分一厘攒起来的血汗钱,他两个就那么轻轻巧巧地吞了吗?” 大家就这样谈得又热闹又融洽。各人面前的毛尖茶已经淡得成了一碗白开水。茶铺里吃茶的人更其走得稀稀落落,已是吃晌午饭的时候。 忽然一个年轻人向何幺爷问道:“我莫问你,何幺爷,同志军的口粮,你乐捐了好多?” 何幺爷登时就像摸着了麻似的,一身神经都紧张得生疼。一面把叠在面前桌边上的几十个制钱抓起,向裹肚兜里塞,一面谨谨慎慎地转问道:“你啷个问到这上头来?” “啷个不问呢?几千张嘴要吃饭啰!” “对啊!要靠人家去拼命,难道连饭都不供应人家吗?” “并且少一顿都不行。” “我晓得大家都在乐捐。我们那一保的桑寡母,连留着割谷子吃的陈腊肉都捐了出来。就只不晓得你何幺爷捐了好多。昨天就要到你家里来问的,因为担米到新场去了,来不及。” 何幺爷理直气壮地把胸膛一挺,瞪起眼睛说道:“我已向保正说过,我一定捐,捐白米——五——斗!” 几个人都故意打着惊张道:“喂!你们看,何幺爷也出了白米五斗哟!” 何幺爷也感到众人有些心怀不满,遂笑道:“五个老斗,差不多二百斤有多啦!” “是啊!五老斗白米,在你何幺爷眼睛里,自然不算少啰……” “唉!听我说,我还没说完哩。我说,眼下快打谷子了。我的谷仓里是存有一些米粮的,不过算来也只够打谷子时长工短工的吃嚼,等到谷子下树,看收成怎样,好呢,我再捐白米一担——十个老斗的一担呀!……” “还差不多!不过,同我们这些小佃客比起来,一老担总嫌少些。” 那个中年人笑道:“你们不晓得,何幺爷又热心,又大方,眼下暂时乐捐白米五老斗又一老担……大家听清楚呀,五老斗外又一老担……我敢说,等到谷子下树,何幺爷还要再乐捐一老担又五老斗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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