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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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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才洗了澡,发辫挽成一个大髻,用大妈遗留下来的一支包金贴翠凤头钗绾在脑顶上。光脚靸了双皮拖鞋,原是郝又三穿得半旧了,她要来的。一条青绸裤子、裤管又大又短,露出两股小腿,比光脚还白。上身是一件新缝的对门襟、罗汉领、短袖口的花洋纱汗衣。就这样,从后间跑来。手上还拿着她姐姐曾经用过的一块石板。 “该死,你敢烧烟!我要告诉娘母!” 自从刘姨太太扶了正后,媳妇和女儿应该改称呼,应该喊妈。但是都不好意思改口。刘姨太太很不高兴,老头子更不答应,首先逼着女儿要她改口,说:“你是亲生女,连你都不改口,你哥哥嫂嫂还能改吗?若不改口,就不算是我的孝顺女儿了!”而后,香荃才自己创了一个新名称:在喊惯了的娘字之下,再加一个母字。她刚刚学到《诗经》,老师讲过母字古音读弥,今天广东嘉应州客家叫母亲作阿奶,阿奶即阿母,母音一转入六麻韵,遂变成今天大家所叫的妈字。她根据老师所讲,向她父亲申明:“叫娘母,比光叫一声妈还亲热,还尊重。因为娘也是妈,母也是妈,叫一声等于叫两声。”哥哥嫂嫂当然立刻响应。刘姨太太只求改了口,也喜欢了。 “我愿意烧吗?你看老爷成了啥子模样!快来,把这个烟泡帮我按上斗子去!” 郝家在几年前为了填补春兰、春秀(前者提拔做了三老爷郝尊三的姨太太,后者同高升逃走了)的缺额,而新买的三个小丫头现在都长大了。十八岁的春桃拨给大小姐香芸作了陪奁使女,跟随大小姐去了北京。小一岁的春喜仍在少奶奶跟前听使唤,其实是作了六岁大的心官的小保姆,而把带领心官的何奶妈挪来领带才出世八个月的孙小姐小婉。陈奶妈还是带领着四岁大的华官。吴嫂更老了些,还硬朗,专洗几个上人们的衣服,兼带服侍少奶奶。李嫂利落些,除了服侍太太外,带着照顾老爷的烟家具。就中只春英最幸运,专门照管香荃一个人。自从去年香荃改读通学以来,她更成为陪小姐攻书的侣伴,除了到学堂不能跟随以外,两个同年女子几乎是寸步不离。春英也学会了读书写字,也学会了手工编织,甚至香荃的好些算学题,还要她代做;就在家里,香荃也没有把她当作丫头,春英也习惯了,觉得她和香荃好像生来就平等,仅只在太太跟前,稍稍保存了一点分际。 因此,香荃才赶快跑去蹲下,一面帮着春英拿烟枪,上斗子,一面看她父亲不但汗出不止,并且呵欠连天,鼻涕眼泪满脸纵横,的确是烟瘾发趸了的样子。及至把一枚不成名堂的烟泡对付着嘘完之后,脸上颜色似乎稍好一点,但仍闭着眼睛比了个手式,叫赶快再烧。 春英说:“二小姐,赶快去请你娘母来才搞得好。靠我们两个,老爷过不了瘾的。” “娘母在哪儿呢?” “在厨房里经佑骆师洗细瓷碗盏,这阵儿恐已收拾好了。” 门帘钩一响,接着是太太的声音:“哪个人在找我?” “啊!娘母来了!”两个人如释重负地站起来,不等太太坐下,春英便拿着折好的衣裳,同香荃溜开了。 太太对老爷什么都好,唯有吃鸦片烟一层,一直是厌恶的。不过到老爷烟瘾发趸时,她又心软了,仍然拿出十分体贴的情意来给老爷烧灯盏窝过瘾。 郝达三烟瘾将次过足,一看太太的眼色,晓得照例的唠叨又要像阵雨似的迸发。他赶快抢先说道:“想不到今天这顿便饭,居然做得很不错,只是把你累了,也亏你搞得快。几个人临时说起到我家来吃顿便饭,好借我这里清清静静商量一些重要事,是伯英提出来的。你想,我怎好推辞呢?” 太太果然眉花眼笑地说道:“你们倒是临时动一下嘴,没来头,却不想少奶奶回娘家去了,厨房里差一把手,你们都是吃刁巧的老爷,骆师只能买,只能切,炖的煨的来不及,尽是炒哩,又会挖苦人是红锅饭馆……” “谁说过这样的挖苦话?家常菜,本来就是炒炒熬熬的。” “谁说过?有一次,大少爷的几个朋友来了,摆得高兴,留着吃饭,也是临时说起。少奶奶找我商量做啥子菜?那天,家里连罐头都没一筒,只好做了几样炒菜,也有一样油炸锅巴底的堂响滑肉片,少奶奶还很高兴说,娘母肚里记的菜真不少。哪晓得那个田伯行,拿筷子把桌上的菜碗一点,便笑了起来说,我们今天倒像进了红锅饭馆。当时把少奶奶气得啥样,几乎同大少爷吵了起来。” 郝达三坐了起来道:“田伯行向来不说正经话,何况是我们的常客,自然要遇事开开玩笑。这也值得生气?少奶奶的脾气未免太大了点!” “哼!你才晓得你这位少奶奶的脾气大吗?……” 郝达三明白这一理下去,不好听的话更多了,连忙打岔道:“你说到又三,客走后怎不见他进来?喊人去把他叫来,我有话问他。” 郝又三也走了。高贵说:“客走后,不到一袋叶子烟的时候,大少爷便穿上长衫走了。” “是不是到叶姑太太家去了?” “不晓得。” 第八章 短兵相接(一) 川汉铁路公司董事局正主任董事彭兰村打起他一贯向学生讲书的声调,一板三眼地把开会词说完之后,疾速掉过身去,对着官员座那方面,把手一拱,高声喝道:“请督部堂赵大公祖演说!” 全会议厅六百多座位上的眼睛,一下子都大张起来;六百多座位上的耳朵,也都竖立起来;扇子也停止了摇动,只有一些老年人的咳嗽声没法完全平息。 官员座上今天也齐扑扑地坐满了正印官,从布政使尹良起一直到成都县史九龙,平日从不会在铁路公司看见的人,今天都长袍短褂、穿靴顶帽地露了脸。 昨天一场暴雨,今天大晴,到底是盛暑时候——闰六月十一日,还是不算凉快。 盛暑时候,官场照例免穿袍褂。但今天赵尔丰仍然在纱花衣上面套了件青纱大褂,仍然悬着朝珠;纬帽官靴、红顶花翎,那更不要说了。从冠戴穿着上便表示出他对头一天开会的特别股东大会是很重视的。 长方形的脸比起三年前确实苍老一些,八字胡须也越发花白,只有一双圆彪彪眼睛还不像六十岁老人,顾盼起来,真像吴凤梧所说,有一股杀气。 当他从座椅上站起,几步迈至台口,步履还显得轻健。 两只马蹄袖向下一弹,也未鞠躬,也未点头,只拿眼睛向会场里一扫,便阴沉沉地说起话来: “今天开会……” 直到闰六月初八日,赵尔丰才到达成都。全城文武官员齐集武侯祠迎接着,威威风风簇拥到制台衙门。当天就接印,当天就传见全城文武官员,虽说仪式简单,已把旧日的繁文缛节免除了不少;只由戈什哈把要传见的人依着官阶品级,排成次序,用手本引到大花厅,三揖之后,各个应酬几句,端茶送客,可是也费了不少时候。 进入签押房,刚刚把公服脱去,执帖跟班又递上一大叠手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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