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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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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越响,风越急,雨越大,躲雨的人好像越发看准了是白雨,不会久。 果然,半点多钟过去,雷走远了,风也弱了,雨并没有停住,仅只雨点子稀了些,也小了些。乌云倒成了阵,看得出一团一团地像疯狂的狮子,在半空中,在变灰白的云底子上翻滚。 高台下面的草地上,雨水不是在地面上流,是在朝泥巴里钻。晴久了,草根泥巴都很渴,一场白雨,刚够它们喝个饱。赤脚踩在潮湿的草地上,倒舒服。打伞的、戴斗笠的、戴草帽的人都渐渐涌过来成了一大堆。 雨势更微小了。人堆中间忽然冒起一片不耐烦的声音:“开会嘛!开会嘛!……咋还不开?快晌午了!还等啥子?……” 高台上穿长衫的人转来转去,忽又挤到一处,好像商量什么。 一个又矮又瘦的人忽然跑到台口边,仰头把天上看了会儿,说道:“似乎不会住!”因向台下喊道:“顺延一天,好吗?” 众人还没答话,老头儿的苍老而又带痰的声音吼了起来:“我才不赞成!……” 接着是乱嘈嘈的:“不赞成!不赞成!”“安心来开会的,怕雨吗?”“开啰!开啰!雨快住了,打不湿你们的!”“雨嘛,又不是刀,怕个卵!”“不赞成!……快点开啰!” 台上也有人声,大讲小说的,只是听不见。一会儿,那个又矮又瘦的人又站在台口上,挥着双手喊说:“服从多数!……决定继续开会!……同胞们!……” 台下一阵巴掌,以为他要演说了,他却车过身去,向着台上说:“那么,摇铃!……军乐队预备!……”原来他才是司仪。 乌云不住向西南方展开,微微吹起北风,雨更小了。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从操场坝的四周,渐渐到街上,渐渐到城墙上,到处都是铜铃在响。 高台的右边排了一个小小的军乐队,铜管乐器加上大小鼓,也威威武武地奏了起来。 场面一下就改观了。挤在高台上穿长衫的人纷纷下来,不怕打湿鞋袜,竟自冒着小雨,从潮润的草地上分散到四个小台上去。一部分人也居然加入到台下人堆中。 台下人堆,更由于在台子底下的人都又钻了出来的缘故,也增加到几百人的光景。 铜铃还在响,军乐还在奏,人还有来的。 老头儿这时恰又同楚用走到一处,是在靠西边的那个台子跟前十来丈远处。那里的人更不多。 “你这位先生贵姓呢?”老头儿瞟了他几眼,忍不住这样开了口:“还有同你在一块的那位戴眼镜的?你们好像都是念书的学生?……莫怪我说,念书人到底懂道理,再也不像那个横人。我倒不晓得他是干啥的,硬没遇合过,欺负了人,他好像还在理!……刚才不是你们拉劝,我硬想把老命同他拼了。” 楚用笑道:“过了的事,说它做啥!”随即把自己和王文炳的姓名告诉了他,并问他的姓名。 “贱姓傅。招牌上叫傅隆盛。盐市口开伞铺的。” 楚用把他那把业已收了起来倒提在手上的大雨伞看了一下道:“难怪我说你的伞这么好,原来是自己做的。” 傅隆盛一下就笑逐颜开,把开了缺口的、黄中带黑的牙齿也露了出来道:“你先生倒是识货的。不是夸口的话,从盐市口到皮房街,那么多的伞铺,论生意,都差不多,论到货色,哼哼!隆盛号的,倒要一些人比咧!为啥这样说呢?就因为敝号的货色,材料是材料,功夫是功夫,门门认真,个挑个打。价钱虽贵一点,但是对得住买主。所以敝号生意,二十多年来,细水长流,买主多是老买主。再不像别家短命生意,买主上一回门,永远不回头。” 他并且把楚用的洋伞要过去。撑开,扭个车轮转,收拢,手法非常老练。递回后,才摇了摇头道:“我劝你先生还是买一把本地伞好。本地做的洋布伞,多结实!你看,外国东西,洋盘货,中看不中用,拿在手上轻飘飘的。衣子太薄,不说遮雨不行,恐怕连太阳都遮不住……” “哦!找了半天,你先生才在这里!王先生呢?” 原来是吴凤梧。手上只一把蒲葵扇,不但蓝布长衫是干的,连脚下一双新置项下的厚皮底青布朝元鞋,好像也不太湿。他的本事真大。 傅隆盛登时咕嘟着嘴,两只水泡眼也鼓了起来。 楚用生怕他两人又要争吵,连忙说:“要开会了,秩序要紧啦!王文炳在中间台子上,他正要找你。最好赶快去,免错过了,误事。”他想借此把吴凤梧支开,可是吴凤梧偏偏不走。 四个小台上同时吹起口哨:哗儿!——哗儿!还没有吹完,中间高台上的军乐又奏起来:军乐没奏完,铜铃又在叮当!——叮当!真像要开会的样子。 果不其然,四个台前都有巴掌声,四个台上都有人在演说。 楚用向西台上一望,道:“噢!这台上是邓孝可先生。” 吴凤梧、傅隆盛几乎是一齐在说:“哦!邓孝可!” 中等身材,尖嘴尖脸的邓孝可,穿了件细白麻布长衫,站在大餐桌前头的台口上,指手画脚在说。声音不大,地方又敞,稍远一点,只能零零落落抓住这样几句“……郭烈士死矣!……郭烈士竟死矣!……郭烈士胡为而死?……川汉铁路……国有政策……盛宣怀……端方……卖国条约……路不能保则川亡!……则国亡!……郭烈士以死为殉……郭烈士精神……郭烈士何尝死!……郭烈士永存!……郭烈士……郭烈士……” 傅隆盛向楚用问道:“原本说是欢送啥子代表嘛,咋个又搞出一个郭烈士来?” “高台跟前不是贴了张泥金纸,写着郭树清烈士追悼会吗?” “哦!追悼会!……北边台上那个演说的大胖子是哪个?” “是罗梓青先生。” 两个人又几乎是一齐在说:“!就是他!” 两个人又几乎是一齐移动脚步,在向北边台子跟前走去。楚用只好跟着他们,为的是不要他们扰乱秩序;这时节,会场里的人毕竟没有下雨以前多,而又那么肃静,要是吵闹起来,会惹起众怒的。 北边台上的演说,已若断若续传来了。 “……郭烈士是为了国家,为了四川人民,为了……先我们而殉路的烈士!我们这些后死者,若是……同胞们!请想一想!……怎么对得住郭烈士,又怎么……四川人民!同胞们!死,并不足畏,但是……死得有价值……光荣……名垂万古!……万众一心……只要能够保路废约,那么,同胞们!……郭烈士便瞑目了!……与其当亡国奴,勿宁死!……同胞们!我们要誓死力争,不达目的……” 吴凤梧轻声地,好像在向自己说:“都说他会哭,十回演说九回哭,今天正好哭,为啥又不哭呢?” 已有几个人车过头来注视他。倒是站在他身旁的傅隆盛并没听见,因为他正全神贯注着罗梓青那张一开一阖的嘴,和那并不十分响亮而又微微颤动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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