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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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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乾元点着头笑道:“要不看见利息来得大,哪个瘟舅子肯花钱去开办乐群公园。” 两个人已经绕过朱藤架,从一片茂盛的夹竹桃地里来到静观楼前浓荫四合的古柏丛中。稍外几步,还有十几株老榆树,长得奇形怪状,看样子,百多年是有了的。 顾天成当下把一件染过两水、身分还很厚实的嘉定大绸长衫脱下来,搭在左手臂上,又把一柄足有尺二长的老式黑纸杭扇撒开扇着,道:“邓大哥,这里比大城凉爽多了。” 邓乾元也正扇着一把时兴小折扇,小得只有巴掌大。点头说道:“何消说哩。大城里就找不出一个地方有这么多、这么大的树子。” “有的,我昨天还跑到文殊院的林盘里去过,那里的树子比这里就多,就大。” “哪有这些亭台楼阁呢?又哪有这些河流池塘呢?” 不错,真没有,虽然文殊院林盘比这个少城公园大。 顾天成举眼四面一看,在静观楼南面不远,一个孤单单的过厅,叫沧浪亭。再南面,又一座楼,是夹泥壁假洋式楼,全部涂成砖灰颜色,连同楼上的栏杆也是的。两座楼遥遥相望,都在卖茶,并且每张茶桌上都有人。北面靠金河岸边盖了一排瓦顶平房,又像水榭,又像长廊,额子偏偏是养心轩。金河之北隔一道堤,就是荷花池塘了,被一道土墙拦进来,显得池塘也小了,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只管有满池荷花,却没法走到池边去。唯有关帝庙侧面花园的真正水榭,临着荷花池一排飞栏椅,倒是个好地方。但那里做了满城警察分署,和公园是隔开了的。在养心轩的下游,正对关帝庙花园的金河南岸边,还当真有一座船房,样子很不好看。此外,还有一座茅草盖顶的亭,还有一座倒大不小的院落,一正两厢,一道拢门,很像财神庙。 邓乾元道:“天成哥,你看这园子盖造得怎么样?” “唔!还好!只是……我说不出来……他妈的总觉得有点不如从前在这里睡野觉时有趣。” “那咋能比呢?而今到底有歇脚地方了,也有茶铺,也有餐馆。” “也有餐馆?” “那不是聚丰园?有名的南馆,还卖大餐哩,就在那院子里。” 顾天成抬头把那财神庙一看,青砖门枋上,果然用朱红石灰塑了三个不大不小的字:聚丰园。“啊!是餐馆!那我们何必去枕江楼呢?”寻思着,又估量了一下,断定他舅子不肯花太多的钱来当东道的。他很想尝尝大餐味道,他也愿意花钱的。可是邓乾元早已说过给他饯行,而今翻过来要他作客,就杀了他,也不甘心输这个面子。“唉!到底是成都儿的脾气呀!” 他们在园里缓缓兜了一个圈子,来到那真正船房跟前。邓乾元指着那砖石砌的尖锐船头和盘在石桩上的一条手腕粗细的生铁链,慎重其事地道:“硬是一只火轮船啦!去年中秋,我在宜昌看见我们川河头一只火轮船蜀通,并不比这大多少,样式也差不多……看!那楼顶还有桅杆,还有烟筒!……” 岂只有桅杆,有烟筒,甚至楼房正面还悬了一块小匾额,绿底粉字,题着“长风万里”。 船房的楼上楼下也在卖茶,并且看见有人在吃面条,在吃包子,一定还兼带着卖点心。 两个人正在商量要不要就在这里喝茶,忽然听见背后不远处有人说话。 “好恶俗的东西,真煞风景!我每回看见,总不免要打几个恶心。” “为啥不模仿中国的楼船,偏要模仿洋船?又不像。我看见过洋船照片,楼顶是平的,还有铁栏杆,怎么会是两披水的人字顶,而且盖上了瓦!不晓得是哪个人的手笔?” “自然是那位胸无点墨的满巴儿了。” “那便不要见怪了。听说颐和园里就造有一只石头轮船,主子做得,奴才正好学得。” 邓乾元觉得这些话越说越不中听,故意侧过身去拿眼睛一瞅,原来是几个年轻学生。再一看,中间一个身材横短、鼻梁上挂一副镍边近视眼镜的人很是面熟。仔细想了想,记起了,原来最近几天常在铁路公司碰过头的姓王的学生。 姓王的学生也看见他两人,便带笑走来道:“是邓管事吗?” 彼此招呼之后,那学生又向顾天成说道:“这位可是顾团总?……我在同志会总务部看见过你……我叫王文炳,我也是股东代表。” 又把同路来的三个人做了介绍。一个是他中学同班的彭家骐;一个年纪最大,差不多有二十六七岁的,是高等学堂学生程洪钧;一个年纪轻一点,看来也有二十三四岁了,是通省师范学堂学生汪子宜,这人身材又高又瘦,也戴了副近视眼镜,嘴角下挂,脸上不带一点和气样子,大约说主子奴才那两句话的便是他。 四个学生正待回身走了,顾天成两手一拦道:“既然幸遇,让兄弟我开一次茶钱吧!兄弟我是乡巴佬,字墨不深沉,罗先生吩咐兄弟我回去成立同志会,正不晓得咋个搞法哩!” 邓乾元也帮着代邀了两句。六个人遂转到养心轩,在靠里面的竹栏杆侧才找到了一张矮方桌,几把矮竹椅。茶钱还是邓乾元抢着先付了。 第四章 茶话(三) 汪子宜端着茶碗,一面喝茶,一面向王文炳问道:“你或者清楚,后天大会要不要来宾演说?” “你又准备大声疾呼,把革命种子再播一次吗?”是程洪钧在反问。 王文炳搔着头皮道:“我也不清楚,只听说,是欢送刘声元代表到北京请愿……” 彭家骐抢着说:“不只是欢送他一个人,还有到广东、到湖北的代表哩。” “现在欢送代表,必然要邀人演说了。” 彭家骐也问他:“你当真还要演说革命流血吗?不怕人家再干涉你?” “现在言论自由!天赋人权!谁敢干涉我!”汪子宜几乎在喊叫。 程洪钧把四面看了看,才说:“显你声气大吗?别个听见了。像啥?” 彭家骐笑道:“让他喊吧!叫唤的麻雀儿,没有四两肉的。我也看见过真正的革命党,人家就不叫喊,只是埋着脑壳闷干!” 汪子宜晓得他说的是他族中的一个人,遂了他两眼,把嘴嘟了起来。 王文炳因为喝了热茶,摸出手巾揩着额上的汗珠道:“要演说也可以,只怕没有那么多空时候。听说,还要追悼郭焕文……” 邓乾元忙说:“啊!可就是郭烈士?今天报上已登载出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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