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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噪山雀儿在上房里高声答应:“妈妈说,你进书房来嘛!……楚表哥在这儿啰!”

  书房就是堂屋西面的那间正房,和堂屋东面的卧房一样大小。因为把前后间的隔板换成楠木雕空花的落地幛,显得比卧房更大。一律紫檀家具,都是老太爷手上从广东买运来的,又宽又大,又笨又重,可是用起来还舒适。一家人除了吃饭睡觉,长时间都爱在这里团聚。当然,靠裙板也有两具装着玻璃门的大书柜。因为不要人能够一眼看出内容的贫乏,玻璃门里面才深深垂着一幅湖色薄绸。

  黄澜生坐在一张藤心美人榻上,一面伸脚让他女儿给他拔脱青缎薄底靴,一面向坐在对面的楚用说:“早晓得你今天下午没有上课,昨天真应该听你表婶的话,给你送封信来了。”

  楚用有意思地把坐在斜对面的黄太太看了眼,才说:“昨天也不晓得今天就要试验。直到今天早晨,教务长挂牌通知,答应我们要求,提前试验,提前放暑假。今天一天,就试验了三门,上午是代数、三角,下午是英文,主要功课几乎一下就试验完了。那么扎实,就得了表叔的信,也不能来替表叔陪客。”

  “为啥子要要求提前放暑假?……哈!乖女儿,鞋子拿错了!”

  菊花说:“该是哈?我说你拿错了,还不信哩。”

  “没有错。”婉姑翘起上唇争道,“爹爹脱了靴子,就要穿缎鞋的。”

  振邦回头便向卧房跑了去道:“爹爹要穿皮拖鞋。我拿去!”

  “不要你拿!”婉姑也追了去。

  “菊花快点跟去,不准两个又角逆。”黄太太一面抽水烟,一面吩咐。

  “有一些同学要回去搞同志会,有一些看见别的学堂都提前放了暑假……”

  果不其然,婉姑一下子就在卧房里号啕大哭起来。同时,菊花在叫喊:“放手嘛,少爷!我要告你的!”振邦也在喊叫:“偏不放,是我先拿到的!”

  “太太去看看。”他接过水烟袋时,又笑嘻嘻地好像带了点恳求的神气望着他太太眼睛说道,“小娃儿家,唬吓一下就是了,莫动手就打。”

  黄太太很不自在地回身就走,一面说:“已经着你惯失得啥子人都不怕了,还叫莫打!……”

  一直听见太太的文明鞋底从堂屋的方砖地上响到卧房的接脚石边时,他方掉向楚用摇了摇头,轻声说道:“你表婶门门都好,就只母慈稍稍薄弱一点。”

  楚用居然不客气地又像开玩笑又像批判他似的,说道:“这不能全怪表婶。如其也像表叔那么慈爱法,小人儿没一点怕惧,那也不见得很好。”

  “那么,你是赞成动辄就打小娃儿的了?”

  “不,我并不赞成动辄就打。我的意思,是父亲应该管得严一点,母亲才能慈爱一些。”

  “还不是父严母慈的腐败调子啊!……”

  只听见黄太太一声吆喝。接着是振邦小脚在地板上奔跑,和菊花大脚跟着走向后院的声音。

  他好像放下了心。等到太太牵着婉姑把皮拖鞋拿来换上,又拉过婉姑,用手巾给她揩干了眼泪。一场小风波平息,才又谈到今天请客的情形。

  太太接着就发表了意见说:“可惜了今天一桌好菜!小王倒是用了功夫的,就着郝大哥、葛二哥他们摆谈国家大事去了,害得大家简直顾不上吃菜吃酒。酒也糟蹋了,菜也糟蹋了。早晓得这样,倒是叫老张随便做一桌家常便饭,也应酬了。”

  “那又不然!你以为他们吃得少,就不注意酒菜的好歹吗?这伙人的脾气,我清楚,如其拿出家常便饭去款待他们,不怄气才怪哩!除非是你亲自下厨,那又不同了。”

  “怪话!难道我还赶得上小王吗?”

  “不能这样比。有些家常菜,小王就不及你。比如那样口蘑烧老豆腐,不管他材料用得怎么丰富,首先他就不会用文火,更不会用砂锅。假若今天这样菜是你做出来的话,你看,会让田伯行一个人霸住吃吗?”

  一句话就把黄太太说高兴了。

  “你看表叔这张嘴哟!……”

  楚用也嘻开大口笑道:“表叔并没说错呀?”

  于是又理起葛寰中、郝达三他们在席面上说的一些话。

  黄太太说:“葛二哥看来好像有一肚皮经纶,总在议论人家这不合适,那不逗榫,到底该怎么做才对呢?煞果还是没说出一个所以然来。”

  “似乎说过吧?你退席之后,大家在小客厅里讲得更多,你没有听见。”

  “我听见了的。你默倒我退了席,就连耳朵都带走了吗?”

  婉姑忽然从他怀抱里昂起头来道:“我看见的,妈妈在那儿听墙根儿!”

  “不准胡说!”爹爹一下子马起脸来,其实谁也看得出是故意做的。

  “这才好哩!连我也说起来了!”

  爹爹正在解释:“记着,像何嫂、菊花、罗升、老张这些底下人,偷偷摸摸在房子外边听主人家说话才叫听墙根儿,是要不得的。看见了,就该来告诉我和妈妈骂他们。如其我和妈妈在房子外听人家说话,是应该的,那不叫听墙根儿,那叫……”

  “叫啥子?”婉姑很认真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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