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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已进了房间,尤铁民便两手插在洋服裤袋里,两腿很有劲地分张着站在当地,昂起头,很轻蔑地笑道:“你老兄谨慎有余,倒令人佩服。只是革命党都像你这样,那,还能在各处起事吗?那,还能鼓舞大众吗?我们在东京时,不用说了,随时随地都在演说。就我这次回来,一得便,总要演说一番的。你莫把这事看轻了,听说前年我们有个党人在涪州起事,不是只在河坝里一篇演说,喊拢了一百多个船夫子,只他自己有一支手枪,就扑进城去,革起命来?虽未成事,亦足自豪,而且也把腐败官吏骇了一跳!”

  郝又三道:“你们胆量真不小!无怪一班官吏说到你们,无不心惊胆战。你这次回来,大概也有什么举动吧?”

  “老弟看得真准!我们回来,自然不是白跑的,我们是安排流血。至少也要轰轰烈烈地闹他一番,把民气鼓舞起来才对。”

  郝又三很欣喜地道:“你们一定带有手枪、炸弹回来了。”

  “何消说呢?我们还运有好多支长枪到叙府、泸州去了,准备先在那面起事,跟着就在省里动手。一颗炸弹,把制台衙门炸平,省城就是我们的了。立刻建立起军政府来,招兵买马,延揽豪杰,浩浩荡荡,杀到重庆。重庆已有我们的人,里应外合,取之不费吹灰之力。这下,四川便落在我们掌中。四川居天下上游,大兵东下,天下响应,熊成基再起于湖北,黄克强再起于湖南,林氏弟兄崛起于福建,其他的豪杰纷起于广东,东南半壁,自非满人所有!”

  郝又三搓着手道:“你们起事时,我来一个,对吗?”

  “有啥不对!只是你这样长袍短褂、文弱书生的样子,去丢炸弹,未免不称。你应该先把这身胡服换了,穿起我们这样衣服才对!”

  田老兄嘻嘻笑道:“我岁数大了点。流血的事,不大相宜。等你们起事得手之后,我来帮你们办文字上的事,写点啥子东西,我还是很行哩。”

  郝又三道:“我们成都学界中,颇有几个同盟会的人,你见过了没有?”

  “昨天夜里见着了几个。不行,他们大都是章太炎、刘师培一派的党徒,只是做作文章、坐而论道的角色,并且又迂腐,又拘束。”

  郝又三道:“他们平日说起话来,都很激烈,怎么会说是迂腐拘束呢?”

  “说得激烈,但是到要实行时,就不行啦!倒是你还对,看来斯斯文文的,说到丢炸弹,还敢说是来一个。倘若不行哩,就老实像田老兄,你们干,我不来,干成了,我来帮忙。”

  田老兄哈哈大笑说:“谬承夸奖。如此看来,我的事倒是稳当了。我还没问你,苏星煌呢?他现在还在东京吗?”

  “还在东京。现在同我们不大合式,他是立宪党人。”

  “周宏道呢?”说到苏星煌,郝又三自然而然便想及了他。

  “哈哈!那是东瓜党,说不上啥子。不过人还活动,比田老兄就高明得多!”

  大家一笑。田老兄指着他衣服道:“这是日本缝的吗?”

  “自然喽!现在穿西洋服,只有在日本穿,料子也好,缝工也好,上海就不行。说到这上头,中国真该革命,论起与西洋通商,上海比日本早得多,洋房子那么高大,大马路那么整齐,电气灯、自来水,样样比日本齐全,唯独穿洋服的,除了几个留学生,以及讲新学讲到底的人外,真没有几个。恶恶而不能去,善善而不能从,这就是劣性根。如何会养成这种劣性根?那便是专制政体的遗毒!……”

  田老兄道:“照你这样说法,周孝怀现在开办劝业场,提倡用洋货,不就是善善而从了吗?”

  “周孝怀可就是前两年在成都开办警察的那个周善培?他还能开通风气。好!你们既说到此,趁我今天有半天空,正经话姑且留到后来说,我们先到劝业场去看看。听说悦来茶园有京班在唱戏,你们能不能陪我去听几场?”

  田老兄道:“自然要奉陪的,只是京戏我不大懂。”

  郝又三道:“这样好了,我们先去看劝业场,看后就在一家春吃饭。悦来茶园只能去看夜戏了。夜戏看完,铁民仍到这里来歇,我们再细谈细谈。”

  他们走出来时,孩子们已下了课。看见尤铁民,都好奇地把他张望着。因为有田老兄在一道,没有敢走拢来。只微微听见有种声音在空气中波动:“革命党!……革命党!……”

  尤铁民看着田老兄道:“我的革命种子已播散在你们的学堂中了,害怕不害怕?”

  “你们起了事,连我也是革命党了,我还怕他们这些小东西革掉我的命吗?”

  尤铁民的皮鞋在石板上走得橐橐橐的,右手的手杖和着步伐,一起一扬。田老兄在后面悄悄向郝又三笑道:“你看他,简直就是个洋人,好有精神啦!”

  尤铁民似乎听见了,腰肢伸得越直,胸脯挺得越高,腿打得越伸,脚步走得越快,手杖抑扬得也越急。两个人跟在他后面,几乎开着小跑,街上行人都要住了脚步,拿眼睛把他送得老远。有几个人竟自冲口而出:“东洋人!……东洋人!……”

  便是横冲直撞的拱竿三丁拐轿,从后面飞跑来的,也不喊“空手!……”而自然而然会打从他身边绕过;从前面冲来的,也不喊“对面!……”而会暂时让在旁边。

  走到总府街劝业场前门,尤铁民才放缓了脚步。田老兄两人已是通身汗流,看他将呢帽子取下,鬓角短发上也一直在流汗。

  田老兄道:“走热了!”

  “哪里的话!只微微出了点汗。穿洋服,根本就不热不冷,顶卫生了。所以我们都有这意思,革命之后,第一件要紧事就该变服,把那顶要不得的胡服丢了,全换洋装。”

  田老兄道:“成都裁缝就不会做洋装。人又这么多,不是把人苦死了?”

  “这容易!一个电报打到日本,招几百名裁缝来,不就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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