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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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厮劝的结果,婆婆是那样生气,说是遇着了忤逆媳妇,宁可搬出去讨口叫化。媳妇也是那样生气,说是遇着不贤惠的老人婆,这日子还过得出吗?事情下不了台,大众只好依据下莲池社会不成文的宪法,将伍平找来,把一切罪过统给他背在背上。逼着他向母亲磕头认错,向老婆作揖认错。然后张嫂嫂把伍大嫂估拉到自己家去,朱家姆就陪着伍太婆,悄悄地数说媳妇如何如何不对,一方面教导伍平该如何孝顺妈,该如何制伏老婆。 自然,第二天还有点余波,到第三天,两婆媳才说了话。据说,是伍太婆先开的腔,先向媳妇打招呼。朱家姆听见,便叹了口气道:“糟了!伍太婆从此只有受气的了!”这是根据的婆婆经,凡婆媳口角赌气,谁先打招呼,谁就心输气馁,从此投降,再也抬不起头。 婆婆经的话果然验了。事隔一月,伍家两婆媳不知为一件什么事又吵了一架。虽然也和头次一样地凶,但不经人劝,伍太婆自己先就收了口,溜出房门,而伍大嫂则一直骂到天黑。 这一次,还不止光骂老人婆,连丈夫也一齐骂在里头,意思说他袒护了母亲,没出息的人才会欺老婆。伍平很想申辩几句,却没有插嘴的空隙。 从此,伍家这一家,全被伍大嫂征服了。中间只有一次,伍太婆实在受不住她的骂,被一班打抱不平的姆姆们撺掇起来,跑去投诉王大爷,意思要她的父亲来责备她一顿。 伍太婆把痛苦说后,又加了一句:“若果脾气真改不了,只好请你领了回来。” 王大爷惊诧得撑起眉头说道:“领回来?领回来养老女子吗?那,我又何必嫁她哩!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我倒不爱管这些闲事,我才清净了大半年!” 伍太婆一定要他去管教一番,唠唠叨叨说了好一会。王大爷焦躁起来,大声喊道:“亲家母,你我并非外人,说句开心见肠的话,你娶了我的四姑儿,只算你运气不好,遭着了!如今是你家的人,打由你,骂由你,处死也由你,我没半句话说。还要我出头管教,那却不行!我会管教,早管好了,也不会嫁到你家去了后才管教!” 亲家如此推卸,儿子不争气,媳妇脾气是那样火爆爆的,这有什么办法?伍太婆仔细想了想,这一定是命中注定,以前的妄想,只好一齐收拾起来,将就她,让她,权当她是老人婆,但求耳根清净,过点太平日子。 伍大嫂确也有她的本事,她能够做细活路,能够扎花、打绺、纳纱、刺绣,手脚又快,又做得好。在华兴街荷包铺里领些眼镜盒子、槟榔荷包、表袋、钱褡裢之类的东西来做,半天工夫的进项,每每比起伍太婆累七八天而后获得的还多一些。有此本事,又安能不令伍太婆高兴?又安能不令她逢人便夸:“我们的王女,虽说脾气大点,到底手脚能干麻利,我看,有许多奶奶,恐怕还有点赶不上哩!” 并且,自伍大嫂挣钱以来,一家人吃得也好。四十八个大钱一斤的黄牛肉,是整罐整罐地煨;六十个钱一整只的烟熏鸭子,是整只整只地砍。差不多隔不上四天,总要见点荤菜,也总要喝点酒。当时的封泥老酒,虽说七个钱四两,但是老双称,有时一家人喝半斤,便全醉了。这日子多好过!算是到九月底,伍大嫂要生安娃子了,这生活才有了变动。 三 伍平自从讨了老婆,一直是很驯谨的,成日守在家里,任凭老婆如何指挥,总是喜笑颜开地做事。有时事做差些儿,遭老婆狗血淋头地大骂一顿,也老是这样说:“做过就是了!闹啥子?”人家或是讥笑他:“伍平是耳朵耙!平日打三个擒五个,啥都不怕,歪得像一只老虎,如今武松进门,就皈依佛法了。伍平,你还敢出来惹点事不?你还敢疯子样跳进跳出不?”他也只是笑。 他的母亲虽不满意儿子完全投到媳妇怀里,对自己再不像以前恳切,可是儿子变驯了,只要不惹他,在家里总柔顺得像一条狗;也不到外面去惹是生非,少了多少挂虑。旧日几个坏朋友,虽仍常来走动,但总敌不过媳妇的威力,只要媳妇说一句:“不准走!”任凭朋友如何撺掇,也绝不走。就打发他到华兴街荷包铺去收款子,也规规矩矩地有一个交一个,间或花三个钱喝碗茶,一个钱买包水烟,也得把用账报清。家里粗事,以及上街买东买西,也不必要母亲动手动脚,几乎全是他一个人包办了,伍太婆对于这些,又觉得媳妇讨得不错。 但是,到八月间,他老婆身孕越大,伍平的旧毛病就渐渐发作起来,有时半天半天地在外面游荡。不过经他老婆一责备,还肯认错道:“我本想就回来的,就是那些龟杂种,一碰见了,总要拖住吃茶,喝酒,烧鸦片烟,硬不丢手!入他妈,明天不出去了,别跟老子尽吵!” 安娃子太太平平出了世,伍大嫂专心在孩子身上,活路不能做,日常进项减少得多,不但不能像以前那样吃喝得好,甚至连正经的两餐,也有点拮据起来。四十天的月子,全靠平日一点小积蓄,以及王大爷时常从担子上匀些猪的里物送来。月母子所必需吃的鸡,仅仅吃了两只。 满月之后,伍大嫂就开始抱怨起来,说丈夫太没出息了,只会学鸡婆,成日地抱在家里,当真是鸡婆,也好啦,一天一个蛋,也值得上三个钱。一个男子家什么都不会做,也不想做,只晓得吃现成,穿现成,要婆娘供养,也太没出息了。 虽是抱怨话,却比平日的骂刻毒得多。平日挨了骂,伍平还得意扬扬地向人说:“打是心疼骂是爱!今天又遭老婆骂了一顿来!”但现在却觉得这些话真有点像有药的毒箭,一直穿到心头,颇颇有点受不住。于是便发了毛,起两眼吼道:“入你的蛮娘!你敢骂老子没出息?” 他老婆仍旧奶着孩子,若无其事地昂起头道:“不骂,难道你就有出息吗?好!有出息的人,缸里没米了,去拿一斗米回来看看。” “你谅的了老子没本事拿米回来?” 她点着头冷笑了声:“谅的了!” 他真气透了,而她还摆着满脸看不起人的神气,翘着嘴皮,一句赶一句道:“自己没出息,连饭都抓不到口,为啥子要讨老婆?当真就忍不住了!讨了老婆,供不起,还要生娃娃,倒不如正正经经当乌龟好了!” 他向桌上一捶道:“你在挖苦哪个?” 她也站了起来,大声叫道:“你少装些疯!老实告诉你,我现在领了娃娃,累不得了,活路是做不成的。靠你妈一个人洗洗缝缝,养不起一家人。你到底是个男子家,就该供养一家人,总不能抄着手,眼睁睁看着我们饿死了事。只要你有钱拿回来,不管你偷也好,盗也好,我不说一句话,我甘愿挨打挨骂,服侍你。还想像以前一样,安安逸逸靠我供养,那,我打开窗子说亮话,我就偷汉子,也不拿现成饭你吃的!” 他虽然气到肚子要炸了,却一句骂不出,只是冷笑道:“往常为啥子不要我出去?只要你出一次门,就骂你荒唐。” “这才放屁哩!要不是出去荒唐,哪个管你?若果一出去就能拿一吊钱回来,我巴不得你时时刻刻在外头哩!你默倒我不要你出去,是爱看你那麻皮脸吗?” 麻皮脸!这真触犯了伍平的忌讳。他劈脸就给她一掌,她一躲,打在肩头上。不等他再举手,她已把孩子向床上一丢,大喊着:“你打我!……打死人啦!打死人啦!”扑到男人身边,抱着他两膀又揪又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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