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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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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是普遍地作为中等以下人家的客厅或休息室。不过只限于男性使用,坤道人家也进了茶铺,那与钻烟馆的一样,必不是好货;除非只是去买开水端泡茶的,则不说了。下等人家无所谓会客与休息地方,需要茶铺,也不必说。中等人家,纵然有堂屋,堂屋之中,有桌椅,或者竟有所谓客厅书房,家里也有茶壶茶碗,也有泡茶送茶的什么人;但是都习惯了,客来,顶多说几句话,假使认为是朋友,就必要约你去吃茶。这其间有三层好处。第一层,是可以提高嗓子,无拘无束地畅谈,不管你说的是家常话,要紧话,或是骂人,或是谈故事,你尽可不必顾忌旁人,旁人也断断不顾忌你。因此,一到茶铺门前,便只听见一派绝大的嗡嗡,而夹杂着堂倌高出一切的声音在大喊:“茶来了!……开水来了!……茶钱给了!……多谢啦!……”第二层,无论春夏秋冬,假使你喜欢打赤膊,你只管脱光,比在人家里自由得多;假使你要剃头,或只是修脸打发辫,有的是待诏,哪怕你头屑四溅,短发乱飞,飞溅到别人茶碗里,通不妨事,因为“卫生”这个新名词虽已输入,大家也只是用作取笑的资料罢了;至于把袜子脱下,将脚伸去蹬在修脚匠的膝头上,这是桌子底下的事,更无碍矣。第三层,如其你无话可说,尽可做自己的事,无事可做,尽可抱着膝头去听隔座人谈论,较之无聊赖地呆坐家中,既可以消遣辰光,又可以听新闻,广见识,而所谓吃茶,只不过存名而已。 如此好场合,假使花钱多了,也没有人常来。而当日的价值:雨前毛尖每碗制钱三文,春茶雀舌每碗制钱四文,还可以搭用毛钱。并且没有时间限制,先吃两道,可以将茶碗移在桌子中间,向堂倌招呼一声:“留着!”隔一二小时,你仍可去吃。只要你灌得,一壶水两壶水满可以的,并且是道道圆。 不过,茶铺都不很干净。不大的黑油面红油脚的高桌子,大都有一层垢腻,桌栓上全是抱膝人踏上去的泥污,坐的是窄而轻的高脚板凳。地上千层泥高高低低;头上梁桁间,免不了既有灰尘,又有蛛网。茶碗哩,一百个之中,或许有十个是完整的,其余都是千巴万补的碎瓷。而补碗匠的手艺也真高,他能用多种花色不同的破茶碗,并合拢来,不走圆与大的样子,还包你不漏。也有茶船,黄铜皮捶的,又薄又脏。 总而言之,坐茶铺,是成都人若干年来就形成了的一种生活方式。 田老兄看了他一眼道:“你也进茶铺了!别人穿了这一身,似乎就有点顾虑,我可不妨。我们到龙池轩去好了。” 青石桥距他们相会之处,本不甚远。 田老兄争着要给茶钱,争至几乎用武,这也是一种坐茶铺的必要举动。 而后对坐着,田老兄略略问了他一会近况,便原原本本说起他的事来。他本来是个寒士,自从身入黉门之后,原希望一帆风顺,得中举人,将来至不济也可有个小官做做,却因时不来,运不来,一连几科乡试,都不曾侥幸。无意间相与了尤铁民,才由他引进合行社,看了些新书新报,也才恍然大悟出科举制度以八股取士之误尽苍生。那年苏星煌等之去日本,他何尝不可以去,所谓年纪已大者,托词也,其实,只因父母俱存,兄弟无恙,稚子绕膝,娇妻在堂,而资以为生者,除了以坐宅佃人,年取租金六十两外,便全赖自己一张口:教书;一支笔:考月课。如其他走了,则一家人将何以为生呢?所以心里痒痒地看着别人雄飞,自己依然雌伏着教私馆,难过可以不必说,而顶糟糕的,就是盱衡宇内,国事日非,科举有罢免之势,士人鲜进身之阶,自己多得了一点知识,就不能不有远虑了。恰好胡雨岚翰林承命,废尊经书院,改办全省有一无二的高等学堂,先办优级理科师范一班,自己也就不得不去奋起一试了。幸而有了合行社的根底,又得力自己平日肯留心,熟悉一些天下国家大事,居然一击而中,还考得高高地跨入了新学之门。三年卒业,便可出而办学堂,育英才,救国家,吃饱饭矣! 他既说得如此扬扬得意,而又有十分把握的样子,郝又三当然要恭维他一番,祝贺他一番,而感叹说:“同讲新学的一班人,像你们都算理着正路了!独有我一个,要留学,要读书,本都可以的,偏偏一误再误,近一年来,甚至连新书报都没有看了!真令人惭愧!如其我也是寒士,或者也会像老兄一样有点长进吧!” 田老兄拍拍他的膀子道:“不要颓丧,还来得及啦!你到底年轻得多,也聪明,高等学堂下半年要招考普通师范班与正科普通班,你如其有志,包你一考就上!” 郝又三笑着摇头道:“未必,未必!你是没有丢过书本的,我从娶妻之后,几乎没有摸过笔,考学堂的文章,又不晓得要咋个做法。” 田老兄笑得露出一口黄牙道:“容易,容易!你我交情非外,我告诉你一个秘诀,包你名列前茅。……不管啥子题,你只顾说下些大话,搬用些新名词,总之,要做得蓬勃,打着《新民丛报》的调子,开头给他一个:登喜马拉雅最高之顶,蒿目而东望曰:呜呼!噫嘻!悲哉!中间再来几句复笔,比如说:不幸而生于东亚!不幸而生于东亚之中国!不幸而生于东亚今日之中国!不幸而生于东亚今日之中国之啥子!再随便引几句英儒某某有言曰,法儒某某有言曰,哪怕你就不通,就狗屁胡说,也够把看卷子的先生们麻着了!……” “老兄,谁又能如你的记性呢?啥子苏格拉底,福禄特尔……我都说不来了……记得多么熟,摇笔即来。我顶不行了,要叫我引点啥子外国儒者,我真想不出来!倒是引点‘四书’‘五经’的话头,我还背得,到底在书房里遭胡老师打过手心来的!” “哈哈,老弟,你简直成了食古不化的书呆子了!方今之世,何世耶?人方除旧布新之是务,子乃抱残守缺而自封,生存竞争,子其劣败乎?……” “开水!”一把滚烫的铜壶,从肩头上伸了过来。这好像在他句子末尾,来了一个“康马”似的。 “……我再告诉你秘诀啦!老弟,你我交情不同了!……引外国人说话,是再容易没有了。日本人呢,给他一个啥子太郎,啥子二郎;俄罗斯人呢,给他一个啥子拉夫,啥子斯基……总之,外国儒者,全在你肚皮里,要捏造好多,就捏造好多。啥子名言伟论,了不得的大道理,乃至狗屁不通的孩子话,婆娘话,全由你的喜欢,要咋个写,就咋个写,或者一时想不起,就把‘四书’‘五经’的话搬来,改头换面,颠之倒之,似乎有点通,也就行了。总之,是外国儒者说的,就麻得住人。看卷子的先生,谁又是学通中外的通儒呢?风气如此,他敢证明你是捏造的吗?他能不提防别人讥诮他太俭陋了吗?他即或不相信,也只好昧着良心加上几个圈而大批曰:该生宏博如此,具见素养。……你不要笑,古之人有用以麻住奸雄者,孔北海是也,古之人有用以麻住试官者,苏东坡是也,今之人仿行之而著效者,田老兄、郝老弟是也!……” 两个人说笑了好一会,田老兄看了看太阳影子,便有意走了。临行,始述说他进了学堂,既不能教书,又不能考月课,只好在房租上加了几两银子,其余就靠典当着来养家,目下太窘了一点,可不可以通融几两,日后必还。 郝又三于这些地方倒很慷慨,先把荷包里打牌赢来的十块四川省造盘龙纹的崭新银圆,数给了他。说明下星期日,再亲自送二十八两八钱到他府上,凑足五十元。并详细问他学堂情形,以及准备些什么书看。他是决计投考高等学堂的正科普通班。 十二 郝又三之得以考进高等学堂,可以说全是他大妹妹的力量,不然,还不知耽搁多久,才能实现哩。这由于父亲太不起劲了。 郝达三之所以不起劲,第一,因他对于儿女的事,向来就不甚留心,他自己是从舒服中长养起来,二十岁当大少爷,三十岁当大老爷,现年五十以上,自是老太爷了。自己本不知道如何为人,对于儿女,自然只好听其自然。第二,因他是个安命者,平生除了鸦片烟外,别的事总是懒懒地。假使没有一个唧筒在旁边打气,他是一切全无兴会,所以一自葛寰中走后,他连大门都少出了。第三,因为近来家中景象不好,逐外寡欢,他有时仔细推究起来,原因就在他三十几岁上,忽然不安本分,讨了个姨太太,伏了这个恶因,所以今日得此恶果。如此看来,动不如静,多一事真不如少一事!再一推究,恶因固不可种,善因又何尝可种呢?种了因,必收果,因果循环,自然就有事了,欲图清净,最好无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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