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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湛氏听到这话,好像劈头的打了一个焦雷一般,登时面容失色,觉得两太阳心里火星直冒,眼睛一黑,忽然晕绝在椅子上面。书云小姐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赵瑜在旁边益发哭得利害。芷芬也就恓惶无已,拿着衣角去拭眼泪。随来的两个仆妇也帮着哭泣,一时间沸反盈天,哀声动地,吓得那些亲友女眷手足无措。一面忙着去救转湛氏,分付预备姜汤,一匙一匙的灌得下去。湛氏悠悠醒转,依旧儿天儿地的哭闹不休。大家劝一会这个又劝一会那个,好容易才住了哭。湛氏少不得又向他们备问详细。在湛氏想去总还疑惑赛姑是无心落水,决不会抛舍家里这份财产,又新近要娶这一个如花似玉的妻子,白白的轻身起来。依他主意还要派人雇船去向一带海滩上打捞尸骨。众亲友家的女眷乘兴而来,少不得败兴而返,家里一切喜事的陈设,重行收拾得干干净净。书云小姐勉强在赵府住了几日,依旧偕着玉青遄返广东去了,惟有赵瑜茶饭不思,精神恍惚,恹恹毫无生趣。

  再讲方钧同赵珏他们这一干人,别的且不忙着,早连夜的将赛姑蹈海而死的事迹分头刊发传单,向各学校里散发。大家得了这样消息,没有一个不提着“林赛姑”

  三字,崇拜到非常地步,登时鼓舞起来,格外对着那保全青岛抵制日货的风潮竭力进行,毫不退步。便是各商界各工界里面稍明时势的人,也觉得这赛姑的为人真是满腔热血,足以惊醒一班沉迷不醒的国民,于是爱国的热度也就腾腾的加到百十度上。

  其时各省的学校学生都忙着成立学生联合会,这个风声传到福建,先由方钧提倡着说道:“林兄决志捐躯,清流殒命,这件事是人人不肯做的,这件事却又是人人不必都去做的。我何以说这话呢?若是人人肯做林兄之死,倒不足为奇;若是人人都效法他去做,则蜩螗国事,时局艰难,更有谁人出来担负。林兄原是福建人氏,论他家财产之富,虽然不能首屈一指,却还在数一数二之列。他便安然做个纨袴子弟,也尽够他一生逍遥快活。况且新婚在迩,娶的妻子又系自幼儿耳鬓厮磨,志同道合,将来闺房的幸福定是人人艳羡的。

  他公然抛弃一切,不惜以一死做全国人的模范,要使那些争权慕利的人,人人都挟着一种百折不回的志向,冒险进行,还有甚么顾虑,还有甚么畏惧!如今他死却已死了,后来之责,我们做朋友的不替他去继续,更有谁来替他继续。做得好呢,五色国旗,一定还有飞舞全球之日,即使做得不好,大家末了毕竟还有一死,不妨偕着我那林兄,永作波臣,后先媲美。目前的风潮是再接再厉,由北京而遍及全国。我们这福建并非化外,即使没有林兄做我们一个榜样,我们也该鼓励前进,何况林兄还眼巴巴的在天国里瞧着我们呢!”

  他这一篇议论,发表出来之后,不但赵珏心悦诚服,便有那许多学校,始则激着赛姑的事迹,继则感着方钧的言论,没有一个不奋起急追,大家都在暗中秘密运动。还有许多女学校,更禁不住缪芷芬在里边鼓动,先说时势如何危急,又告诉他们林赛姑的为人,怎生拒绝婚姻,怎生舍命救国。那一班女学生格外的富于感情,赞叹不置,便真有买丝绣像的,那个哀词挽对,更是不消说得。于是福建的那个学生联合会,男校里便有方钧为首,女校里便有芷芬为首,甚么刊布传单,到处演说,闹得惊天动地。恰好从政府里又传出捕捉大学学生的消息,反响愈烈,罢课的举动渐渐发生。福建的学生,少不得随波逐流,也就互相罢课起来了。罢课之后,格外没有事做,镇日价便团聚在那联合会里,议论进行的方法。除得雪片价电报向北京拍发,要求将捕捉的学生释放,他们还怕不能达到目的,渐渐的想去哀求商人罢市。

  那时候地方上的官吏也打听得外间闹得甚是利害,初则还推聋装哑,不去理会他们,又因为上次在公园里兵营逼迫女生,大违舆论,这一次也就不肯轻举妄动,以为学生的能力,除得罢课也没有甚么别的本领,且自任他们去闹一会,过些时一定会自然消灭的。却不料后来愈闹愈紧,公然要去办到罢市这一层举动。好在官吏的敏捷手腕,比较学生总还利害些,早在这个当儿,将省里商会的会长请到署里来议会,叮嘱会长去安抚各商人,不可随声附和。

  这商会会长,名字叫做王璈,家资富厚,省里有许多大商铺都系他的资本。为人又极其狡猾,素来同政府各方面最通声气。他虽然也是一个商人,自从运动得了这个会长头衔,俨然有前清一二品大员的威焰,说出一句话,做出一件事,众商人惟有唯唯听命,从来不敢向他违拗的。当时各官长在饮酒之间,遂竭力的向王璈疏通,劝他务必持着稳健态度,不可为外间群议摇动。万一商人持重,不去盲从,任他们学生再会闹些也不足为害,以后大功告成,省长必然有所酬报。

  王璈登时眉飞色舞,拍着胸脯说道:“这事全交在会长一人身上,包管没事,众商人各有血本干系,谁肯将店门关闭起来不做交易,自己去同自己为难?至于行政一方面,自有官吏主持,他们做学生的只合埋头课业,将来造就成材,何能容着他们干涉外交,公然高谈‘救国’起来。想那一班年轻的孩子究有多大见识?譬如一家总还有个家主,子弟不服从家主,便是不肖的子弟;一国总还有个元首,国民不服从元首,便是叛乱的国民。风传有个甚么姓林的,他还为着这事,白白的蹈海而死,这分明活得不耐烦,所以遭这天谴。他们偏说这林的死得有价值,益发胡闹得不可开交,岂非笑话!况且抵制日货这件事,与邻国亲善上很有重大危险,我国本无实力,徒因口舌上致触强邻之怒,也非善策。学生呢,会长却没有这权力去压制他们。若讲到蠢蠢商民,不是会长说句夸口的话,却是言听计从,不敢有丝毫的违拗。罢市举动,我要不去布发传单,他们断不至显干法律。”

  说到此又低低笑道:“事平之后,只求省长大人保举保举会长,那就感恩非浅了。”

  那些官吏听他说出这一番话,交口称赞他卓识远见。王璈益发得意,席散之后,第二天便忙着去请几个有体面些的商人,将上峰的意思一一告诉他们。有以他这话为然的,有虽然不以他的话为然,当面却不敢驳回的,依然没有甚么结果。然而毕竟因为王璈这一番布置,众多商人心里虽然不平,外面却都在那里观望街市景象,依旧没有甚么变动。王璈十分欢喜,借着这事,便时时向官场里去走动,吃酒打牌,非常快活。

  方钧他们也议了许多办法,第一件便是制了许多旗帜,招摇过市,恳恳切切的说出许多亡国的惨状。谁知闹了好几日,除得学生在社会上往来奔走,没事时候还去向各店铺里调查日货,其余的百姓,大都在背地里私议,一点表示都没有。方钧同赵珏后来也打听出王璈的事迹,只是唉声叹气,也只好付之无可如何。不料这一晚忽然接得上海的电报,说是因为北京又捕获学生四千余名,群情愤激,已于本日全行罢市。方钧得了这样消息,喜得手舞足蹈,随即拿了那封电稿,跑向女子师范学校里去给芷芬阅看。相见之下,方钧哈哈的笑道:“人心不死,国运必昌。我不料中国商民竟还有这样热心。上海为通国商务总汇之区,他们既已罢市,各处必有闻风继起者。我们福建何肯甘居人后!明日一早,我们便刊发传单,遍告此事,行见不逾片晷。我们这街市上,一定要罢市起来了。”

  芷芬望他冷笑了一声,说道:“你且休这样快活,我且问你,那个商会会长日前的举动,你可知道不知道?”

  方钧笑道:“这个我岂有不知道的道理?但是王璈那厮,他有本领迎合上意,他难道还有这本领遏制群情吗?果使众商民全行罢市,管教他翻着眼白望着,他不羞死总要气死。”

  芷芬摇头说道:“这个怕还未必,当这开通时代,我却不敢鄙薄商界里的诸君竟没有一个热心国事的。但是商人性质,却又与我辈不同,他们各有性命财产,总还得瞻前顾后,方才毅然决行此举,所谓‘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果使大家都去罢市,他们自然会随声附和,不约而同;若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你不敢去举行,他又不敢来发动,再加着王璈那厮从中阻挠,包管罢市这一层在上海容易,在我们福建却很烦难呢!”

  方钧笑道:“照你这样讲,又未免过虑了。必先有国,然后有家,不去爱国,如何保家?又如何可以保得财产?众商人不是不知这道理的。区区王璈何足为梗。你平时发的议论,我却没有一次不佩服你,这一次我转觉得你过于蝎蝎螯螯的了。”

  芷芬将粉面一红,不禁含怒说道:“横竖你干你的,我干我的,果然遂了你的志愿,那是再好不过的了,万一王璈那厮不达时务,凭着我芷芬不死,我都有这本领去对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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