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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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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此,又四面望了望,那个仆妇知他的意思,忙说道:“姨太太早就睡了。” 方浣岳又问道:“今天那个人来也不曾?” 那个仆妇又点点头,笑着说道:“还等这早晚呢,若是不曾来,姨太太此刻也不见得就去安睡。” 方浣岳又流泪说道:“你还提你姨娘则甚?我如今已是懊悔不迭,当初不该闹着娶他进门,硬生生将你母亲气死了还不算,如今又临到我头上来了。我常时想起你的母亲好处,有点对不住他。如今好了,可是我不久也要同他在九泉里相会,我只好慢慢的再去同他谢罪,叫他不用记着我当初仇恨。上帝还许人悔罪呢,终不成你母亲就不看夫妻情分,我死后他还不肯饶我!” 说毕又哭又喘,连那个仆妇站在旁边都听得心酸起来,用手去擦眼泪。 方钧一时摸不着内中头脑,只得劝着他父亲说道:“父亲凡事总要看开些,不要尽向这凄惶上落想。你有甚么委曲,尽管告诉儿子,有儿子替你做主。” 方浣岳又摇了摇头,喘着说道:“你做甚么主呢?我也很不愿意你再去同他结着仇恨。我如今已在病中,悟出世界上一切因果,天下事都是人自家寻出来的烦恼。我当初不娶你这姨娘,造这样的因,今日又何至受他气恼,结这样的果?我如今不但不去怨他,还尽着容纳他,或者会有一天解释了我们两人的冤缠恶孽。” 方钧听到此处,已不禁双眉倒剔,有些气忿忿的,又不敢拦他父亲的话,忍着再往下听。 他父亲歇了歇,又向他说道: “我自从赋闲以来,手头渐渐不丰,这也是你知道的。难得你当初在营里时候,还一百八十的寄钱给我浇裹,我心里着实宽慰。然而在这京城地方支持一份门户,委实不很容易,你那姨娘他只顾任性挥霍,我所有的一点积蓄,这些时都给他挥霍殆尽了。他嫁我的时候也有好些细软首饰,他是把守得紧紧的,一共不肯破费,这也罢了。我不合在先因为贪恋他有点钱帛,以为娶他进门可以人财两得;如今才知道这全是做男人的一番痴想。别人所有,依旧是别人的,几曾见过当妓女的将身子嫁了这人,又将他的钱财也肯交给这人?这是万万没有的事。日积月累,眼看得我这门户是支持不住了,门房里的家人说,我这穷官儿,没有发迹日子,走的走了,都去别寻主顾。目前伏侍我的只有这个老王,他还算忠心报主,见我病成这个样儿,不忍舍我而去。你姨娘身边倒有两个侍婢,终日听他使唤,也不管我死活。 你在家的时候,他还有意无意的装着照应我的模样;一自你到湖南,他益发没有畏惧,成日价在外边厮混。你是我的孩儿,我也不怕你笑话,他说我病成这个模样,不能遂他的私欲,他早就在外间七搭八搭,不知怎生同一个交通部里录事勾搭起来。有人告诉我那厮叫做甚么‘彭璧人’,倒是一个年富力强的汉子,约莫有二十多岁光景,两人打得十分火热。先前还瞒着我在背地里出去住宿,目下益发壮着胆子,简直不怕人指摘,没早没晚,将那个姓彭的引得来家厮守着在一处。别人还讥诮我不会去捉拿他们,你想想我已病得像鬼一般,还有这气力同他们厮拚?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他们胡干罢了。天可怜我叫你卸了职务回来,老实你一时也不必出去走动罢。等我咽了这一口气以后,你将我好好的打发下土,也不枉我只养了你这一个孩儿。至于你那姨娘,我既已死了,他也断然不肯守在我这门里,任他嫁给谁去,你也不必干预他。倒是你至今还不曾娶着妻房,是我最悬心的事。在先你不是同福建赵府上结了亲的,论理还该将这件事早早完结,方才可以叫我心里快慰些。不知你的主意如何呢?” 方钧见他父亲问及此事,也不便将以上的事迹详细去告诉他,只得权且含糊答应。又见他父亲觉得话说得太多,两片颧骨上渐渐红晕起来,咳嗽得更是利害,心里又痛又急,忙拿话安慰了一番,依然伏侍他睡下,自己悄悄走出房外。 那个女仆端过一盏茶来,方钧接在手里,兀自闷闷的,似有筹画光景。怔了半晌,向那个仆妇问道:“老爷适才提着的那个姓彭的,你可曾瞧见过他没有?” 女仆笑道:“有时候瞧得见他,也有时候瞧不着他。今天姨太太归房很早,那姓彭的在此住歇亦未可知。” 说着他径自走了。方钧一肚皮恶气,忍无可忍,在大衣里掏了掏,却好平时带的那支手枪还插在口袋里,也不计较利害,立刻蛇行鹭伏,踅过左边他姨娘住的卧室,隔着几株芭蕉,见绿纱窗子里隐隐露着灯光。他轻着脚步走至窗下,从纱眼里向内张望,只见他姨娘一个人坐在一张大理石桌子面前,桌上放着一盏煤油灯,支颐不语,像有甚么心事似的,连两个丫头影子都看不见,更没有那个姓彭的在内。自己跌了跌脚,暗念今日不巧,这厮却不曾来,不然我此时便跨得进房,用手枪结果了这厮,好替我父亲伸这口怨气。这不是白造化了他! 方钧只顾在窗外顿脚,不防那声音大了,将小赛金吃了一惊,用手将灯移了移,提着喉咙问:“谁?” 方钧知不能隐藏,忙接着答应了一声:“是我”,一面说,一面早掀起门帘进来。小赛金住的这一重房屋,原与右边一带住宅隔别着,所以方钧进门之时,他一共不曾知道。如今陡然看见了方钧,出自意外,忙放下一副笑容,说道:“哎呀,大少爷是几时到京的,怎么我们连一点影见都未曾晓得?此番冒冒失失的见了大少爷,倒叫我吃了一吓。” 方钧却也不同他多话,只是拿眼睛四面瞧望,像个寻觅甚么物件似的。小赛金非常灵慧,心中不由猜出他的用意,老大不很愿意他却不露声色,一叠连声的唤着丫头们过来倒茶。那两个丫头刚躲在套房里打盹,听见他姨太太呼唤,彼此都揉着眼睛忙忙的跑得过来。见了方钧大家都有些觉得奇诧,将茶倒来之后,方钧也不去吃茶,只冷冷问了一句说:“我的父亲病成那个样儿,倒不看见姨娘在那里照应着,这半年多的日子,不免累了姨娘辛苦。” 小赛金忙笑道:“这是打哪里说起?你父亲的病,应该是我照应的,今天晚上,不是在那一边好一会子,适才因为有些困倦,所以才进自家房里歇一歇脚。这些情形,我面前这两个丫头他们都是知道的,你父亲病得久了,肝气很旺,他说的话,少爷却不可一味去相信他。他要冤枉人到甚么田地就到甚么田地,平时我都忍着气一句儿也不敢同他分辩,他若是能像少爷这般体贴下情,倒没有话说了。但是我听见少爷在南边同人家打仗,说是如今已辞去差使了。外面谣言却闹得利害呢,又编派着你说是逃走了的,这句话我就不大理会。少爷这次回京,还打点甚么主意呢?” 方钧先前进来时候,本挟着一团愤气,及至不曾看见那个姓彭的影子,也就有些疑惑他父亲的话,不免误听了别人谗言也是有的;加着这小赛金甜言蜜语,说得委婉可听,自己转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少不得又换了一副和悦面目,重行搭讪敷衍了小赛金几句。小赛金益发笑着说道:“少爷是几时抵京的?现在行李可到了家里不曾?如不曾到家,我立刻打发人替你取去。” 方钧摇头说道:“这个正不消姨娘费心,我的行李已经全发到姑母那里去了,我停一会子尚要赶去歇宿呢,怕姑母等候我。” 小赛金笑道:“这个如何使得?少爷是家里的主子,如何转住到亲戚家去?少爷虽不计较这些,给别人听了,还要责备我的不是,今日已晚,不必谈了,明天一早,少爷务必将行李发到家里来。也还有个照应。” 方钧连连点头,又说道:“横竖我在京里一时还不出去,稍停几日再将行李发到家里来也不为迟。” 方钧稍坐了一会,随即辞了小赛金,依然出了自家的门,赶到方氏那里去住。一路上思量小赛金适才情形,也暗自纳罕,想到当初曾经同他冲突过一番,此时倒不见他记着前番仇恨。毕竟是女人家面慈心软,我们这些负气少年,涉实有些度量不足。若果是父亲冤枉着他,说他举止不端,这倒要我来解劝解劝呢。好笑方钧虽然如此着想,其实那个小赛金的心事与他大不相同,他近来的举动,照方浣岳所说的话,却是一毫不错。原仗着方浣岳病势恹恹,终日没有下床的指望,他便任意妄为,有时候打扮起来向外间游荡,甚至招纳许多少年子弟偷期密约,出入无忌。内中尤以方浣岳所说的那个彭璧人同他最为密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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