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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湛氏刚提到方钧,赵瑜早已在席间更坐不住,立即站起身子跑入自家房里生气。秀珊暗暗好笑。便听见湛氏接着说道:“我本来也很爱他,便是他哥哥不曾禀明我,替他妹子将戒指儿同方少爷交换。虽则近于冒失些,然而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们同方少爷那边也算门当户对,依我的意思,便想替他们将这件事联合了罢。谁知小女偏不愿意这段婚姻,百般的同我厮闹,叫我去同方少爷毁约,说他哥哥背地里做的事不能作为定准。咳!刘小姐,你不知道近来改革了国体,他们做女孩子的也就借着这‘自由’名目,便连自家的婚嫁也不由他父母做主起来。我被他闹得没法,却好今日方少爷新近打了败仗,从湖南那边溜得回来,顺道到舍间,也是因为询问婚期,我趁这个当儿,便将这毁约的话同他提议。可笑方少爷也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哪里肯就答应,居然同我引经据典,辩驳起大道理来,又将小女那枚戒指取在手里给我瞧看,真真驳得我没有话说。正在为难时候,可巧外面小姐进来,方少爷才悻悻而去。照这样看起来,这事还不知作何结局。好在小姐此番到了舍下,不妨多住些时,便请小姐背地里劝劝我那小女,他能俯允这事,就不至别生枝节了。”

  秀珊接口问道:“姐姐的戒指既在家表兄身边,可想家表兄的戒指也在姐姐身边了。”

  湛氏急得将桌子一拍说道:“小姐提着这话益发叫人为难,当时令表兄的戒指由小儿交给小女时候,他并不曾说是方少爷的聘物,哄着小女说是替他在银楼里换得来的。过了好些时,小儿由北京回来,方才将这话告诉小女。小女登时气愤不过,不知道他在甚么时候赌气用镪水将那枚戒指烧化了,小姐看他们这些少年孩子做出事来叫人呕气不呕气呢!”

  湛氏说着,只是揉着胸脯子叹气。

  秀珊沉吟了半晌,重又说道:“哎呀,人家戒指,怎么好好的又毁得了?人家还你的戒指,你拿着甚么物件还人家呢?事已如此,伯母也不必因此气坏身子,且待侄女早晚劝一劝小姐,看是如何。但是侄女在此也不能多所耽搁,怕家母在京里很不放心。难得家表兄他也到了福建,我一经会见家表兄之后,至于我哥哥此时的下落便可明白。侄女此时已改了装束,明日也不便亲去访他,可否还请伯母这边管家们将家表兄请得到此,侄女当面会了他,好问他们这些时在外间的消息,以便让家母解释愁肠。”

  湛氏连连答应说:“这个使得,明天当分付小价他们去请方少爷到来同小姐相见,得了确实消息之后,小姐更不必急急回京,或是先将这种情形写一封信去安慰你们老太太,想你们太太知道小姐耽搁在舍间,也没有个不放心的道理。”

  秀珊低头笑道:“只是多多打扰伯母这里,侄女心下委实不安。”

  湛氏笑道:“小姐说哪里话来,承令堂太太不弃,尚欲附为婚姻,此事若成,以后便是一家人了,何容作这许多客气。”

  秀珊听了这话,只是含羞俯首,一句儿也不言语。彼此饮了几杯酒,分付仆妇们端上饭来。湛氏便一叠连声命人将小姐请出来吃饭。

  今日湛氏同方钧在厅上办理悔婚交涉,结果如何,赵瑜小姐并不得而知。及至湛氏送出方钧之后,又接二连三的陪同刘秀珊进来,改装易服,湛氏又不曾得着闲工夫去告诉赵瑜这事。赵瑜心中正自委决不下,匆遽之间又不便向母亲询问,此刻却好躲在房间里,侧着耳朵听他母亲同秀珊讲话。他那房间同堂屋只隔得一重板壁,所有湛氏告诉秀珊的话,赵瑜一一都听得明白,方才知道日间母亲虽是同那姓方的讲了半日,并不曾将这件事办得妥洽,依然被人家拿着戒指做了把柄,这悔婚的条件一共没有头绪。芳心里懊恼已到十分,哪里还有心肠去进饮食?便分付仆妇们去禀明太太,请太太陪一陪赵小姐,自家身子不爽,委实吃不下饭去。

  湛氏听见这话也就罢了。惟有赵瑜小姐越想越恨,自叹命宫磨蝎,便遇见这重重魔障,真是做女孩儿家讲不出口的苦处;又想到林赛姑此时留滞南方,不知几时可以同他会面,即使能同他会面,又不知他祖母几时可以命他改易男装?他只顾易弁而钗,欺人耳目,叫我这伶仃弱质何以为情?我未尝不想将这其中隐情明白告诉母亲,一者是羞人答答的难于启齿,二者赛姑他是叮咛嘱咐,命我替他严守秘密,我又怕说出来骇人闻听,只得暂时且不宣布。至于我看这刘小姐,为人倒还爽快,将来给我哥哥做了妻子,也是我哥哥的幸福。我哥哥他此时是全行注意在赛姑身上,所以刘家虽有求婚之说,他回来时并不曾同母亲商酌。一旦赛姑的形迹明白披露的时候,不愁他不死心塌地愿意娶这秀珊小姐。咳,别人家的婚姻,虽有周折,总还容易解决,惟有我赵瑜弄得浮沉不定,还不晓得将来怎生发付呢!

  赵瑜刚自闷恹恹的倚在窗前垂泪,却好湛氏陪着秀珊小姐业已用完晚膳,厮并着进房来盥洗。湛氏一眼瞧见赵瑜这种模样,心里兀自明白,只不便拿话前去解劝他,转是秀珊笑吟吟的望着赵瑜笑道:“姐姐不曾用膳,怕过一会子腹中要饿,少停最好命他们替你预备些稀粥,便在房里吃了也罢。”

  赵瑜见他这番殷勤,转觉得十分感激,悄悄的掏出一方绣帕,将眼泪拭了拭,点头答应。这时候已有仆妇们去向厨房里去预备一切。

  湛氏坐了一会,便笑向秀珊说道:“此时却也来不及再替小姐预备床榻,如不弃嫌,权且同小女住在一处,可好不好?不瞒小姐说,在先那个林小姐是同小女最亲爱的同学,往常在这里耽搁下来,便都是同小女同榻。如今这林小姐可惜已往广东去了,不然将他接得来同你们会一会,包你见了也要爱他。像你们姊妹生得也就算花枝一般的人了,比起那个林小姐来也还觉得逊他一筹,这不是很奇怪的么。”

  湛氏只管罗哩罗索尽提这些闲话,转把个赵瑜小姐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羞又恨,委实十分难受。秀珊倒还不甚介意,转一长一短的向湛氏询问林小姐的为人。赵瑜更不耐再往下听,忙拿话搭讪说道:“母亲常常提他则甚?他又不在本地。”

  说到这一句,声气之间便有些哽咽住了。湛氏深恐他这位女公子着恼,也就再不提起赛姑,彼此只都坐着,叙述些方钧告诉他的湖南战况。说到北边军队集合围抄他们的营盘时候,秀珊听了也觉得悚然变色。这个当儿,湛氏坐近赵瑜床侧,早看见用的那个小婢站在床前替他们铺叠衾被,偏生只窄窄的叠了一幅。湛氏笑道:“瞎眼的丫头,你通不听见我们适才讲的,刘小姐在此同你小姐睡在一处,看你叠被如何只叠成一幅,叫刘小姐盖甚么衾被呢?”

  那个小婢嘻嘻的笑道:“我知道刘小姐是同我们小姐睡在一处,我以为一幅被是他们两位小姐合盖的,因为往常林小姐在小姐床上宿歇都是如此,从来不曾分叠过两幅,小姐同林小姐睡得很好呢。”

  赵瑜听见小婢说出这些话来,不由望着他狠狠眨了一眼。湛氏倒还不曾留心,秀珊忙向那小婢说道:“还是请姑娘分两幅叠罢,我从远道而来,一路上保不得风尘肮脏,你们小姐虽然不弃嫌我,依我主意究竟并睡在一幅被里不大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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