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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约莫有三更时分,耀华先命家人将林氏他们送上车站,自己同林福依然坐在店里等候时机。身边还留了两个家人,一乘小轿,好在日间林福已经命这两个家人向镇上南首打听过地址。果然那处有草屋三间,大门用一把铁锁锁着,旁边并没有居民。回来报告林福,林福益发相信这件事非夜间去接洽不可,自觉老谋深算,周密非常。又因为行将出发,少不得要提起精神,去探龙潭虎窟。于是主仆两人也没有别的计较,只拚命的躺在床上狂呼乌烟。过了一会,耳边已听见更柝之声。将近四鼓,耀华一翻身坐起,命林福点好了手灯,便交给林福拎着。外间家人们已经将轿子上灯笼点好,一面是“福建省议会议员”,一面是“广东候补县正堂”字样。耀华分付林福到了那里先向匪徒他们打话,所有金银元宝一古拢儿全交在林福手里。自家因为胆小,又是个官长身分,不合去面晤匪类,只坐在轿子里等候。林福一一答应,同时出了客店。大门外边两名警察,只知道他们是上火车,慌忙向耀华行了立正的礼,一经耀华走后,那两个警察也就一溜烟跑回局里睡觉去了。

  夜深人静,那一带荒林密树,萧瑟异常,虽有几盏灯笼,已被北风吹得半明不灭。耀华坐在轿里只是缩颈如蝟,只恨自家运气不济,出了此种变故。银子还不打紧,像这样的辛苦,要算出世以来第一遭初尝滋味。幸喜路途还不甚远,不多一会,那两个家人已将轿子放落在地。耀华知已到了盗窟,吓得牙齿抖战,只好一团糟伏在轿里,喘着气等候他们去办事。林福命一个家人在耀华面前做伴,自己只带了一个家人,提着灯,一步一步向那草屋踅边将过来。隐隐看见篱落之间仿佛有一星灯火,及至看见林福他们走近,那一星灯火随时熄灭,乌光漆黑,几乎辨不出门户所在。还是内里轻轻的走出一人,向他们拍了拍手,林福也拍手相应,彼此会面,更不打话。那人将林福一直引到堂屋里面,隐约之间,似乎还有几个人伏在暗陬,似个防备不测的意思。林福向那人低问了一声,说:“我们小姐呢?”

  那人将手向左边一个房间里一指。林福再侧耳一听,果然听见房里有嘤嘤啜泣声音,非常沉痛。林福此时更顾不得甚么,随即说道:“这黑魆魆地如何点交银子?”

  林福刚说这话,外面那个家人已将手灯拎得进门。猛不防侧首走过一个汉子,将手灯夺了过去,吹灭了搁过一旁,从自家怀中掏出一个电筒,捏着机括,照耀得桌上明晃晃的。林福便将金银摊放下来,遂觉得电光一闪,一霎时桌上金银已被他们收掳而去,呼啸一声,纷纷散走,连脚步声音一点都没有。吓得林福同那个家人面面相觑,毛骨竦然。这时候手灯已不知被他们搁置何处,林福免不得催着那个家人赶快将轿子打进来,接回小姐要紧。两个家人轻轻将轿子提在门外。林福此时已推进房门,只低低喊了一声:“小姐快请上轿罢!”

  说着便来搀扶。只听见那个女子哽哽咽咽的随着林福走出房门,跨入轿内。那两个家人知道大事妥贴,兀自欢喜,抬起轿子飞也似的直望火车站那条路径走去。林福方才一拐一拐的趁着满天星光走至耀华身畔。

  耀华正呆呆的站在道旁,见了林福,便询问适才光景。林福伸了伸舌头说道:“这些匪人好生利害!他们将小姐藏在房间里,先将我们银子一古拢儿拿到手,然后才容小姐上轿。这一会功夫,我好像也不是在人间做事,简直昏昏沉沉的仿佛入了阿比地狱一般。如今幸不辱命,银子虽然损失,好在小姐是安然无恙,就算是天大的造化!此处不可久留,我们就赶快走罢。”

  耀华此刻也是六神无主,再也说不出甚么,扶着林福肩背,从黑暗里只顾奔走。离车站不远,已是东方发白,耳边早听得火车上汽笛乱鸣,仿佛要开行的模样。心慌意乱,走近车站门口,那乘轿子已歇落在地,一个家人站在轿旁等待,一个家人打从站里跑出来,口里嚷着:“老太太他们全都上了火车,此时车站里已没有客人!”

  耀华同林福刚走到此处,听见这话,便分付他们一径将轿子抬至月台栅栏外边。耀华先跳入月台,一眼看见林氏他们都已齐齐坐在二等车中,大家伏着窗口向外翘盼。

  这时虽已深夜,站上灯光还照得有些明亮。玉青眼快,用手指着耀华说:“这不是老爷来了么!”

  林氏见了耀华,吓得站起身子,大声问了一句,说:“赛儿呢?”

  耀华含着一种悲喜声音答道:“母亲放心,赛儿坐着轿子来了。”

  耀华刚才说毕,便跳上了车。书云小姐同舜华以及仆婢等众,都赶着到车门首一齐来迎接赛姑。三等车里有好几个家人早已跳下车子帮着去接。便在这个人声鼎沸纷纷拥挤的当儿,林福在栅栏外面将“赛姑”

  扶得下来。至于那乘轿子,原是石龙镇区长的,好在栅栏周围一带有好些荷枪巡警在外逻守,家人们便将轿子交给巡士,派人送回局内。此处大家带拖带拽,好容易才分开众人走入月台,将“赛姑”

  扶得上车。说时迟,那时快。刚刚上车之后,那车轮已轧轧行动起来,汽笛一声,顷刻电掣风驰的开行了。

  林氏此际不由分说,含悲带泪,正待搂抱“赛姑”

  入怀,问他可否受了惊恐?谁知林氏蓦待上前,那女子反行退后。再一细望,哪里是个轻盈袅娜的赛姑,早变了一个少年妇人,衣衫褴褛,形容亦复憔悴不堪。他也不知道自家怎生会走到这火车里来,看见许多内眷围拢着他,只吓得低头无语,不免溜着灼灼目光尽管向别人瞧看。林氏这才知道耀华他们忙了一夜,花费至三千金之多,并不曾真个将赛姑赎回,转弄来这么一个不识姓名的少妇。气愤填胸,手足冰冷,一叠连声将耀华喊得近前,责问他怎做出这一出糊涂恶剧。书云小姐同舜华也是目瞪口呆,茫无所措。车里虽还有些客人,也不知道他们内中事迹,都坐在一旁互相私议。

  再说耀华上了火车之后,惊魂已定,回想夜间情事,觉得可喜可愕,要算是生平第一件阅历。他转兴高采烈同别人研究这事:怎么冒险入了盗窟,怎样出险救了女儿,口讲指画,娓娓不倦。林福也自高兴,在旁边帮着耀华颊上添毫的点缀得十分有趣。这个当儿,忽然听得林氏呼唤,再也猜不到另有变故,随即大踏步走过来。其时电灯已开,朝旭初升,那些疲倦的客人均已纷纷入睡,不去管他们闲事。林氏一见了耀华,大声吆喝,并用手指着那个少妇问道:“你这蠢材!你夜间救的这人是谁?我的赛儿呢?”

  林氏提到“赛儿”这两字,不禁肝肠崩裂,大放悲声。书云小姐同舜华先前还在一旁发怔,一经林氏说着赛儿,觉得住在客店里还有寻觅赛姑的希望,如今已是火车开行,更没有转回石龙镇让我们再去寻觅赛姑的道理,也就一齐掩面痛哭起来。耀华这时候好像青天里猛扑下一个霹雳似的,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凝了凝神,走至那少妇面前仔细一望,直跳起来说:“哎呀,这不是孟老先生的……姨娘……他名字不是叫做春莺……他如何会走到这里?……他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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