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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孟老先生已经舍了那个仆妇,坐向一张椅上,猛的大声吆喝道:“我且问你,你几时曾向林家二少奶奶那里借过首饰使用?还假托我的名儿?你这贱人全然没有心肝,胆敢做出这不顾廉耻的事来辱没我!你好好直供出来,限你尽今晚快将这首饰送还人家去,万事全休,若是……”

  春莺听到这里,便截住孟老先生的话,冷冷的笑说道:“我的老爷,你如今是落了职的人了,你兀自使出你这浑身的威风来吓谁?我又不是犯人,供不供你便怎么样!可怜你不过做了一个芝麻大的教官罢咧,若是教你做了知县,难不成使用你那小板子去打你老婆的屁股。不敢相欺,林家二少奶奶的首饰是我借的,你老爷的大名是我盗用的,我知道没有别人唆弄这是非,定然是你那个寡妇女儿给信给你的。虽然不是我亲生养的,他毕竟在我面前抚养了他好几年,他没有别的本领,唆弄他老子同我淘气是一等名功。咳!天老爷的赏罚,是再也不会错的,他若果然有良心,天老爷也断不叫他不曾出嫁便守了寡。”

  春莺说这话的时候,早“苏罗”“苏罗”,向床褥底下去掏摸粗纸,揩拭了一会,倏的已立起身子,走近他梳桌旁边,自家倒了一杯清茶,用手托着,慢慢的品味,也不来理会孟老先生。

  孟老先生被他这一顿数说,只气得筛糠簸米价抖,好半晌重又抖出一句,说:“你倒不用冤枉了书云,他何曾将这件事告诉过我的?今天他家二老爷亲自到我这边来索取。据他的意思,还疑惑书云同你是串通去略骗他们夫妇呢。如今长话短说都不消说得,毕竟这两件首饰是甚么模样儿,央求你先取出来给我瞧瞧,说不得要下这口气,好让我亲自送过去,替你赔个不是,也免得书云夹杂在里面受别人的气!”

  春莺又笑道:“首饰么,若是还在我身边,我早就送还过去了,也累不到他家二少爷亲自跑来索取。老实说,你要瞧这首饰却也不难,只须捧出二百块洋钱来,立刻到质铺里就拿到手。”

  孟老先生益发惊讶,说道:“怎么你借了人家首饰,转质押着钱使用了?我家近年的境况虽然艰难,道不得个便短了你的衣食,你为何质押这许多洋钱?究竟用在那一笔款项上?你又知道我一贫如洗,从何处拿出这钱来替你赎当?你如此种种妄为,不是简直要逼死我这老命!”

  春莺笑道:“提起衣食呢,承你的厚爱,果然养得我盛水不漏。只是我这历年的赌账,你问问良心,可曾替我弥缝过多少?我也体谅你手头不宽,也从不曾向你絮聒过,我是不得而已才想出这法子来弥缝过去。你若是明白事体的,任是他们二少爷跑来索取,你只该推聋装哑,置身局外,他们有本领,同我打一场讨债官司,我断不惧怯他。不料你这人糊涂透顶,竟自承认了不算,还巴巴的跑来审问我。既许你有这权柄来向我审问,就许你有这权柄去替我赔偿。”

  孟老先生此时越听越气,一咕噜站起身子,重重的向春莺脸上一啐,说:“你这贱人,满嘴里放的甚么屁!那一家做女人的该派在外面成日成夜的狂赌,赌输了便去骗取亲戚家的首饰!这不成了一个活贼!”

  春莺不慌不忙,叠起两个指头在鼻梁上指着说道:“没的叫人惭愧罢!老实告诉你,我们做小老婆的,比不得你们当初的大太太,在理须替你撑持门户,除得寻取快乐,其余没有我们应该干的。你抚心自问,你有那一件事能叫我称心满意?若再拦着我不赌,岂不是要白白闷煞了我?我也不呆,世界上精强力壮的少年汉子也不知多少,我总念你毕竟是做过芝麻大教官的人,从来不曾在背地里同人家偷偷摸摸;你如今竟为着这一点些些小事同我反脸。哼哼,你有前眼,没有后眼,看我施展出手段来,拣选一个好孤老,不在白日,便在黑夜,只须买几钱砒霜立刻发送了你这条老命,好图我下半世的快活,看谁来替你伸冤。你千不该,万不该,当初不该白糟踏了我这花枝般的人物。我提起来便恨得牙痒痒的。亏你老脸,还拿出你做老爷的身分。要做老爷压制姨太太不妨,只是谁叫你没有钱,便穷困到这个分儿呢?我这房里没有你这穷鬼站立的地步,赶快替我滚去书房里安置罢!我已是赌了一天,精神委实疲倦,却不陪你长谈了。”

  说着便丢过一个眼色给那仆妇,意思叫那仆妇扶着孟老先生出去。那个仆妇哪里敢违背姨太太的意旨,只得走过来,带笑带劝扯着孟老先生向外间走去。可怜孟老先生已是气得不能发话,勉强从丹田里叹了一口气,颤巍巍的扶着仆妇,真个回转自家书房,向床上一倒,便模模糊糊有些不省人事。仆妇轻轻的替他扯近一床被盖上,放下帐子随即走了。

  且说书云小姐当时看见林耀华负气去向他父亲理论,明知他父亲听见此事定然生气,素来又知道春莺不守妇职,这一番吵闹定然不免。这一夜之间,整整哭了半夜,心里委实放心他父亲不下。次日清晨起来,便略略梳洗,走过林氏这一边来禀明了,要亲自回家去走一趟。林氏笑了笑道:“你回去也好,倒是劝你们那位姨娘,好生的快将那两件首饰送过来,不然,我家那个蠢儿他是不懂人事的,一般的会重行闹到你们老太爷那里。自家好好亲戚,不要因此闹生分了,反叫我们做父母的难处。”

  书云小姐俯首答应了一句,那眼泪又直流下来。林氏看着,也知道他心里委屈,重又说道:“他们诬蔑你的那些话,你也不用去计较,只是我心里明白罢了。”

  说着便命身旁一个仆妇赶快出去,叫外边预备大少奶奶轿子。仆妇随即传了话给前进伺候大厅的管家,不多一会,轿子已经齐备,书云小姐只随身带了一个小婢,浑身穿着素服,越显得蛾眉淡扫,体态轻盈,款款的向外走来。刚经过舜华住的那一重上房,蓦然看见阶沿下面氤氤氲氲的设着香案,两旁燃着一对大红凤烛,案上黄表堆得有二三尺高,下铺锦垫,端然立着一位星冠珠披的道士,右手捏诀,左手捧着七星宝剑,口中念念有词,不住价的叩拜。书云小姐不审何事,吓得转止住了脚步不敢前进。却好在这个当儿,舜华房里已跑出一个蓬头短婢,赶到书云小姐面前,双手拦住说道:“二少奶奶分付,今日有人替我们二少奶奶拜斗,最忌的是阴人冲犯。大少奶奶若是要出去,务须请由那边小弄里绕一转儿,不可冲犯我们二少奶奶今天清醮。”

  书云小姐点了点头,又悄悄用手指着说道:“这人是谁?好像面熟得很。”

  那个短婢笑道:“这就是玉皇阁的王道士。去年老爷害病时候,太太曾经延请他们那里许多道士来诵经,热闹了好几天。他是天天来的,所以大少奶奶觉得他面熟。”

  书云小姐又问道:“你们二少奶奶又不曾害病,又去请他来拜斗做甚?如何又是他一个人在这里,又不看见别的道众?”

  那个短婢掩着耳朵笑道:“这个我不晓得,大少奶奶休要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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