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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玉青正哭得高兴,转被耀华这几句话点醒过来,暗想他这话果是有理,我未免有些失于检点了。好在此时已哭了半晌,那把眼泪已有些接应不济,便不是耀华拿话拦他,他也要易哭泣为干嚎了。却好趁这个当儿收了眼泪,免不得掏出一方香扑扑的手帕儿,向粉颊上略掩了一掩,冷笑说道:

  “你只怪我不该哭,恐防蹭踳了你,我岂不明白这道理?但是你的作为,太没有一点怜恤我的分儿,你就不知道责备你自己了!你此番到省,不肯携带你的太太同走,这原见你的孝顺爹妈的心。你不能携带你太太,难道也不能携带着我?我适才故意探听你的口气,谁知你简直一句都不提起我的话,你叫我听着伤心不伤心呢!你们做男人的,铁打的心肝,铜浇的肺腑,我年纪小则小,然而在这些世故人情上面,我早已冷透了这颗心了。但是一层,宁可叫你们负心,我们做女人的却是既同这一个人要好,偏生死心塌地,时时刻刻便将这一个人当做自己嫡亲丈夫看待。莫说你今日不过到广东去做知县,便是放了那里的督抚大员,我只听见这‘分离’两个字,老实便有一柄锋利的刀子将我这心肝平剜了去。所以在这几月前,有意无意的知你要捐官分发出省,我外面虽然不甚露着形迹,怕你替我伤心。你那里晓得我便从那一天起,我这一双金丝累凤镯儿,猛可的在手腕上便宽了一围。”

  玉青一面说,一面早掳起袖子,露出一双雪白也似的皓腕送到耀华脸上给他看。耀华虽然不曾真个去验他钏口大小,然而这时候便觉得有一股肉韵脂香冲入鼻观,已是荡得神魂欲醉,再加着看见玉青粉颊上早又盈盈挂下泪痕来,真个心痛欲死,嘴里只有感激的话儿,吚吚唔唔也不甚听得清楚。

  玉青重又说道:“我也知道你此番出去,家人小厮,少不得要带一大堆去,还愁没有人伺候你?我只虑到那些人,他们只许在外边随机应变,一经到了夜晚,你步入卧室的时候,他们见你睡下,还不是一窠风的跑去偷懒了。我不是同你讲笑话,这孤零零的客枕,单薄薄的香衾,睡了大半夜,到有小半夜不得安适,那时候谁来体恤你!”

  玉青说毕,忍不住合合的笑,又用手指头在腮颊上羞着他,低说道:“我请问你,平时我觉得腻烦起来,常常使劲推开你,叫你离开着我,你还涎皮癞脸,像吃乳的孩子一般死也不去,我究竟问你这是甚么意思呢?”

  说着流波送盼,媚态横生,狠狠的向耀华瞅了一眼。耀华也无从分辨,只低着头含笑不语。玉青又说道:“你此时是一个豪兴,以为出去做官了,哼哼,你还不曾尝着旅客滋味呢!到了这个当儿可是懊悔迟了。”

  玉青说着,又用手拍得一拍,说:“你不要尽管向着我笑,我也猜出你的用意了。你以为我所说的这一番话,全是白操了心?自今以后,你老实是个知县大老爷了,又有钱,又有势,花天酒地,还不是尽着你去胡闹?俗语说得好,‘三只脚的蛤蟆没处找,两只脚的婆娘要多少。’你太太又不在你面前,我又远在福建,珠江的姑娘,体面似我们的很多很多,你还不是拿出本事来去‘吊膀子’,‘结线头’?便多带几名来陪你,也不是希罕的事。哼哼,林耀华,林耀华,你放着你的玉青不死,你若果然抛掉了我又同别人去攀相好,我纵是这身子不能飞到广东去监察你,我半夜三更,魂儿梦里,我摇身一变,也须变个极毒极利害的猫头鹰儿,一翅飞向你住的那座房子屋上,成日成夜的向你怪叫。我不把你们那个合欢好梦,闹得你们丝毫不得安静,我也不在世上算个人!到末了还要撕下你片片肉来,跑向广东城门楼角上细细嚼吃,也要叫你好生消受!”

  玉青真是咬牙切齿,说得十分利害。耀华毕竟是个初出山的雏儿,先前听玉青发的议论,还只管咧着嘴笑,此时转吓得呆了,连忙摇手向玉青哀告道:“快别要如此!你有甚么主意,尽管同我计较,我们好好的交情那里说到这些上面?你知道我素来胆小,何苦拿这些话来吓我?”

  玉青又抿着嘴一笑,说道:“我和你有甚计较呢,你的主意拿得稳稳的,是决计将我抛在此地了,我便勉强闹着要随你去,后来也没有甚么味道儿,老实你还是让我照这样办罢。”

  耀华道:“你这人委实难缠,你是我心爱的人,我何尝忍心将你抛下?不过你的身子还是你父兄的,你又不能自由,难道我白白的能带了你走?你又是个红倌人,身价又高,我一时也难筹措这笔现款。这是我的老实话,你去替我想想看,可有一字欺你?”

  玉青听到此处,不由略点了点头,重又向外间斜着身子望了望,笑说道:“今日时候已是不早,日色渐渐沉下山去了,你若是能在我这里耽搁一夜,我们停会子再细细同你打算主意,你看可好不好?”

  耀华答道:“使得使得。”

  说过这话,旋即命房里娘姨出去,“叫跟随我的人着一个进来,我有话分付。”

  娘姨立时含笑走了出去。不多一刻,果然走入一个小厮。耀华正色说道:“你留小林在此伺候我,你就赶快进城去罢。如老爷不问我则已,若是问我为甚么不回家歇宿,你就说程伯英程大老爷留着我议论一齐到省的话,这时候还不曾开席,大约至早须得明天午前方赶得及回府。千万说妥贴了,不可大意露出马脚。要紧要紧!”

  小厮一一听着,连答应几个“是”,重又缩回几步,方才掉转身子向外面跑出去了。玉青看着耀华说道:“亏你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三岁五岁的孩子,怎生你家太爷还不容你在外边住宿?我替你可惜,枉把个知县大老爷给你做了!要是我,好就好,不好就同他翻脸,怕他还敢下手打你?”

  耀华叹道:“一言难尽,这老头子一天不死,我须受一天活罪。他别的本领没有,同儿子吵嚷是他第一等拿手好戏,瞪眼竖鼻,叫人看着便要吃吓。我难道不想同他翻脸?只是别人议论起来,但有说我的不是,没有人说他的不是,你叫我奈何得他呢,所以纵容得他越闹越威武了。”

  玉青也只微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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