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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


  红珠冷笑道:“你也不用同我装聋做哑,我请问你,谁是他的侄媳妇?那端端庄庄坐在下面的,才是他的侄媳妇呢,我也不配。”

  云麟笑道:“哦,姑娘便因为这个生气么?他们那里理会得,随意取笑儿,也是有的。要说是我们先行串成,那是没有的事。”

  红珠点头说道:“那才好呢。我说你也不该安着这样心儿,以后我们到是要厮抬厮敬,免得被人家议论。”

  自此以后,红珠对待云麟,果然不似前番光景。虽不十分冷淡,每逢背人时候,却是正颜厉色,轻易不肯同他说一句嬉笑话儿。若是延挨到夜深,必定连催带赶,逼着他回去宿歇。云麟瞧这神态,觉得自家那种希望,简直有些不甚尴尬,心里叫不出连珠价的苦。

  也是事有凑巧。偏生在这当儿,忽然出了一种魔障,几乎闹出别的岔枝儿来。你道是什么魔障呢?说来也觉得发笑,那一次云麟在路上碰见鲍橘人,不是被他死拉活扯,将云麟邀入自家屋里。其时橘人喊他做世叔的那个许道权,自幼儿本系在外间充当仆役跟过一任知县,两任道台,官场里面的气习,他倒是研究有素。回了家乡,他几乎忘却是在外间跟官,好像做过官似的,撇得那不圆满的京腔,熟溜非常。有些气节的人,便瞧不起他。也有些卑鄙龌龊的人,赶着去奉承他。

  辛亥八月,武汉起义,他其时正在武昌盐法道署,掌握门役的大权。因为他阅历狠深,知道外间风声不好,他也不管主人死活,早悄悄一肩行李,搭轮东下,躲向扬州来了。历年来虽然有点积蓄,却禁不得坐食山空,有一个老妻,不幸得了膈食症候,医治了两年,也没见效,便自身死。丧葬费用,所费又是不赀。他的境遇便一天窘迫是一天,后来没法,把他侄女儿同自己亲生女儿,卖给人家做妾,得了有好几千银子身值,手头便渐渐宽裕起来。政体改变,先要破除贵族平民的阶级。许道权既然有了银子,他的口才又好,便趁这个机会,公然同城里那一班乡绅,联络得非常融洽。

  孟海华设立军政府的时候,第一件先须筹饷。他在外面,百般张罗,狠得孟海华的任用。便是那个民政长石茂椿,商会总长周国宁,有什么筹划款项的事,必须同他去商议。他既然大权在握,所有搜括来的巨款,归公的十成有四,中饱的足足十成有六。大局渐定,许道权的房产,已是置办得不少。他虽然不认识多字,却又好谈风雅,对于那班文人墨客,常常诗酒往来。又酷好古人字画,往往不惜重资,购求善本。一时贩卖骨董的市侩,将他家门限都跑得穿了。目前在银行里虽然挂了个名儿,他却不负责任,仅坐在家里,每月去领干俸。鲍橘人同他算是世交,此番却是来投奔他的。住的房屋,也是许道权的私产。所以橘人对着这许世叔,要算是感恩知己。可巧鲍橘人那一天同云麟提起红珠,红珠当日在扬州当妓女时候,许道权曾经叫过她的局,知道她生得狠是不错,近来又打听得她嫁过制军意海楼,这一番出来,所挟的赀财,可想而知,必然是丰足的了。许道权家中虽然也有两房姬妾,谁知他年纪虽迈,兴致不衰,既爱红珠之财,又慕红珠之色。当时忽然动了一个念头,便想嘱托橘人,替他圆成这样好事。

  云麟当时只瞧见他附着橘人耳朵谈话,他又那里会知道便谈的他意中人呢。橘人明知红珠同云麟打得火热,红珠除是不嫁,如若嫁人,自然舍却云麟,没有第二人的想头。无如碍着许世叔情面,凡事又须仰仗着他,只得满口答应。晚间便同他夫人商议,他夫人笑道:“这件事你忙什么呢,忙了也不中用。横竖我的名片,前天已交给云少爷带转回去了,我们再等待一两日,那个红珠姑娘如若到我们这里来拜会,那就再好不过。便是她置之不理,我们既要替姓许的出力,少不得贬一贬身分,等我亲去访她,见机行事。老实说,一个女人家她有什么定见,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一样会上了我们的道儿。”

  鲍橘人听到这里,笑容可掬的连连望着他夫人作揖,说一切仰仗,万一替许世叔办得妥帖,我的机会一定是跑不掉了。前日我瞧见的那封信函,以后决不向你追究。他夫人将他轻轻眨了一眼,当时也不曾说甚。后来一共也不曾见着红珠来访,橘人忍耐不得,又禁不住许道权的催促,回来便向他夫人絮咶。他夫人便拣了一个好日子,真个带了丫头,坐了大轿,径自去拜谒红珠。

  红珠这几天虽然远着云麟,然而当这昼长人懒,总觉得有些闷恹恹的,不知怎生消遣才好。忽的门房里家人,呈上那紫罗女士名帖进来,红珠知道便是云麟替我介绍的那个女友,一时拒绝不得,便分付请见,紫罗身段伶俜,眉目间颇露着英敏神态,见了红珠便笑着上前握手。红珠在这当儿,忽的想到前次云麟告诉自己那句小衣脱落下来的话,不觉红绯双颊,笑得合合的,尽管向着她上下打量。紫罗也猜不出她笑的用意,坐下来的时候,先自叙了几句寒暄,然后便一长一短,询问红珠近来境况。红珠也一一答应,觉得紫罗的为人,十分豪爽,两下里越谈越是亲密起来。紫罗又叙述她对于诗文上,如何研究,以后还须不时过来领教。红珠笑道:“提到文字这一层,真是羞人答答的,妹子对着那些书本上的字,至多认识不来一二十个。姐姐要同妹子研究起来,可算是问道于盲的了。若承姐姐不弃,能干常常赐教便好。”

  紫罗笑道:“姐姐这又何必客气呢,云少爷的文字,外子橘人是最佩服不过的。姐姐同他形影厮守,还怕不日有进益。妹子袜线之才,又算得什么!”

  这一句原是紫罗借此试探红珠口气,可巧红珠因为朱二小姐那句话,急于避这嫌疑,忙笑着说道:“妹子幼年,虽同云少爷认识,近年叠遭丧乱,凡百灰心,云少爷他是有了家室的人,彼此却不轻易会晤,更讲不到研究文字上面的了。”

  紫罗听到这里,心里不由动了一动,便趁势掩口笑了笑,像似欲言不言的光景。红珠转有些诧异,也笑问道:“姐姐笑什么?想是笑妹子连字都不认识,不该大言不惭的,同姐姐提起文字,可是不是?”

  紫罗忙笑着摇头说道:“姐姐又错会我的意思了。文字这一层,我辈不过借他消遣,会与不会,原没大要紧。我只笑那些男人家,惯喜欢枉口赤舌的乱说,若论疏不问亲,我本不该说这样话。不过觉得云少爷诬蔑姐姐太甚,他同愚夫妇谈论起来,公然承认姐姐是他的外室,还形容出百般恩爱,叫人听着委实有些惭愧。其实我同姐姐,并不是深闺娇女,没的还去怕人玷污了身分。然而果系有这件事,在未曾正名定分之先,也还该守着秘寄,何况没来由的,凭着他一相情愿,硬派姐姐嫁给他,就嫁给他呢。”

  紫罗一面说,一面便拿眼去偷瞧红珠,只见她蛾眉微蹙,杏眼合瞋,知道自家的大功,已渐有进步,重行笑道:“彼此闲谈,姐姐却千万不用介意。”

  说着又牵涉到别的闲话。红珠又命珍儿捧出几盘点心,让着说道:“仓猝之间,也没有什么供应姐姐,随意略用点,姐姐却不可见笑。”

  紫罗当时只拈了一片玉带糕,放在嘴里。红珠笑道:“姐姐的住址,在名刺上已经瞧见了,改一天妹子当竭诚去奉拜。”

  紫罗笑道:“姐姐若肯光降,妹子没有不欢迎的道理。到是要求姐姐先行明示一个日子,好让妹子在舍间等候,免得彼此歧误。”

  红珠想了想屈着指头说道:“便是初八罢。这一天是浴佛日子,妹子拟到天宁寺去拜一拜佛。姐姐如若高兴,最好是一齐偕往。妹子便分付他们预备船只,顺便向小金山平山堂一带去散散闷儿。”

  紫罗连连答应,当时即行告别。

  红珠送他出门之后,一时想着云麟,不免着实有些烦恼,先本拟向他诘责,又觉得羞于启断。后来拿定主意,彼此会面时候,虽然不提这事,然而红珠对着他的神态,益发凛若冰霜起来。云麟虽知道紫罗曾来晤对过一次,却不料到他别有意见,只是狐疑不决,又不便用甜言蜜话去打动他。两人各有了心了,却都说不出口。像这样延挨下去,你叫他们怎样会不生疏呢。紫罗回家之后,一长一短便把这话告诉了橘人,又说:“不久还去逛小金山,所有费用,你应该向许老头儿去说一句,叫他多送些款子过来。他若是悭吝,我们便不管他的事了。”

  橘人听了大喜,果真跑到许道权那里筹款。许道权只要达到他的指望,银钱却不顾惜,当时便交给橘人五十块钱。其实紫罗同红珠一路游玩,简直是个女清客的身分。红珠那里肯要她费钱,因此夫妻俩转坐享许世叔的款项,不时的还借着这名儿去向他告贷,连前搭后,许道权交给橘人的洋钱,已是不少。他也是个老奸巨猾,便时常催促橘人,要实行娶红珠回来,又允许他娶回红珠之后,另外重重的酬谢媒人。紫罗那里还肯怠慢,只是同红珠往来已非一次,暗中虽拿话去打动她,这件事却不曾明揭其旨。却好这一晚在红珠那里吃的晚饭,一直谈到夜分,红珠便留她在那里住宿。

  紫罗得了这个机会,非常欢喜,当时便在灯下喁喁细语,先替红珠筹划终身的结局,后来便说到个个姓许的,家资怎生富厚,年纪也还不多,家里虽有两房姬妾,他却爱慕姐姐不过,只要嫁到那边,随时扶为正室。妹子同姐姐要好,方才肯多这件了儿。姐姐如若不信,听凭出去打听。妹子的话,是没有半句虚浮的。红珠听了这话,只是点头微笑,谁知他们说话的当儿,却不防被珍儿听得明明白白,兀自吃了一惊,便打定主意,要去告诉云麟。无如云麟近来不常到此走动,急得珍儿眼巴巴只听云麟到来。又隔了几日,傍晚时候,云麟踅得进门,刚自转入屏风,一头便碰见珍儿,笑问道:“你们姑娘在屋里干什么呢?”

  珍儿见身边没人,向他摇了摇手,指着旁边一条甬道,先自跑得进去。云麟见她这鬼鬼祟祟样儿,又猜不出她有何用意,只得悄悄跟着她。珍儿掉转脸望着他笑道:“好少爷,你这几时向那搭儿去的,如何瞧不见你的影子?可不把我想坏了。”

  云麟不觉卟哧一笑,低低说道:“痴丫头,你家姑娘到不想我,要你想我则甚?”

  珍儿也觉得适才的话,说得大意,羞得彻耳根子通红起来,重行含笑说道:“我得了一个消息,须要给你知道,你还该打点打点究竟怎生办法,万一延挨下去,怕我们姑娘便不是你的人了。”

  当时便将紫罗同她姑娘说的话,照样说了一遍。云麟听了真向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雳,也不知是怨是恨,随即要跨进去,向红珠责问。珍儿一把将他扯着,笑道:“少爷你忙什么呢,她若是问你怎生得了这信,岂不要责备我多事。在我看,此时你且不必去见她。她近来总有些懒待动掉,正和衣睡在榻子上呢。彼此便会见,也没意昧,你还是回去同老太太他们商议商议罢。”

  云麟想了想,觉得她这话,也很有理,于是没精打采,径自别了珍儿,转回家来。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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