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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第四十九回 拨雨撩云缠绵痴婢意 含沙射影憔悴小妻心

  云麟驰至林雨生家门首,先自大踏步便望里跑。林雨生住的房子是对面两进,云麟耳边猛听得上首房间里,有妇女嘻笑的声音。云麟便立住脚等林雨生。林雨生开发了车价,也就赶入来。内里妇女却不曾留意云麟,门帘开处,早跳出一妇人,满脸扑着铅粉,鬓角旁边,伶伶俏俏贴了两张金纸剪的膏药。一眼看见林雨生,便笑嚷起来,说:“这不是你们舅老爷到了。”

  谁知林雨生听见这句话,吓得他脸上绯红,尽望着那妇人挤眉弄眼,似乎叫他不要乱说。那妇人疯头疯脑的也不理会。却好这个当儿,又有女子在那里答话说:“原来林师爷回来了,好好,我到不曾听见我们太太提着林师爷是他的哥子,况且林师爷姓林,我们太太他自姓朱,不知林师爷同我们太太是那一房的姊妹?我到要替你们评评这个亲呢。”

  说着又合合的笑。云麟懂得这女子的声音,分明就是朱二小姐跟前用的那个丫头,名字叫做小善子的。再看看林雨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只管支支吾吾。说:“善姑娘,你不用听这疯婆子的话。”

  又望着那妇人吆喝道:“有客在这里,你为甚这样没有规矩。小稳子的娘呢?快出来倒一杯茶给云少爷吃。”

  说着便邀云麟向对面一进里走去。原来那妇人不是别人,正是林雨生的姘头杨成衣老板奶奶。他忽然看见云麟穿了一身淡青秋罗夹衫,粉颊丹唇,秀眉俊眼。杨奶奶生在湖北,那里见过这种秀美少年不觉看得出神,痴痴的立着不动。正自模模糊糊,也不曾听见房里的人说甚么。此时猛见林雨生问小稳子的娘,只答应得一句说:你的奶奶在房里替善姑娘梳头呢。说完,便缩着头望里一钻,把舌头伸得长长的,望小善子说道:“阿呀,这个少爷,怕是天上掉下来的罢,便哪吒三太子,也没有他长得这样俊。不说别的,就这一身洋脂玉不肥不瘦的肉,若得同他靠一靠,包管将人的性命要送掉了呢。”

  小善子此时正坐在巴氏面前,巴氏替她将头发编成一个风凉头儿。也听见林雨生让着客,向那一进里走,口中又嚷是云少爷,知道便是云麟。又见这杨老板奶奶鬼张鬼势,不由噗哧一笑,低低说道:“我道是谁呢?原来就是他。他此时又寻魂寻到这里来做甚?这冤家再也饶不过人。准定是在我们公馆里,不知是谁快嘴的,又告诉他,说我到了林干娘这边来了。他一刻离了我,就像吃奶的孩子离了母亲一般。任是多远,他都要赶来。好干娘,你替我爽快些,将头发拢一拢罢。我不去照料着他,任是干娘这里拿着珍珠宝贝去奉承他,他也是不快活。杨老板奶奶听着小善子连珠价说这一大篇话,不禁点头赞叹,说:“阿弥陀佛,不是我此时才说起的,我上次看见姑娘,我就夸赞姑娘洪福齐天,就拿这件事而论,可不是姑娘的福气么。”

  巴氏一面替小善子拢头,一面也说道:“真个姑娘赶快去伺候云少爷罢。难得云少爷忽然肯脚踏贱地,冷落了他,真个不好。况且我粗手笨脚的,还要怕云少爷嫌我腌脏。”

  小善子此时益发得意,不禁扭头扭颈,一刻也不安静。又跷起一双脚,抱在怀里,左看看,右看看。杨老板奶奶一会儿又隔着窗眼向那边瞧瞧,不到一刻工夫,又掉转头来叹口气说:“善姑娘,像这少爷那副面孔,若是这少爷肯赏我一个脸儿,来与我说一句话,我立刻死了,还要笑嘻嘻的走到阴间里去谢那五阎王一谢。”

  小善子将头一扭道:“这个有甚么好处?我到被他腻烦死了。不问人洗了脸不曾洗了脸,见着就虎也似的要求闻个不住。有一天,我生起气来,望他放下了脸说:难道我这脸掠着糖果子不成,也不管青红皂白,也不管人的颈项搂得疼不疼,一味价的揉擦。固然你这皮肤,同我的皮肤一般儿柔嫩,究竟我这两片嘴巴,总不能算你这冤家掏鼻准头的肉架子。”

  说着,自己也就笑起来。巴氏也是微笑。只有杨老板奶奶此时魂已不知飞到那搭儿去了,不住的喃喃呓说,别人也听不清楚。不多一会,小善子的头却好梳完了,急忙在巴氏床头边摸出一支纸烟,又从自家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擦了火柴,将纸烟衔在嘴里,一呼一吸,随手将用剩的火柴,望地上一掼,扑扑身上灰尘,又在镜里照了照,见有一个旧粉扑搁在镜子旁边,顺手拈着向脸扑上了几下,双手插在裤腰里,似乎系束带子模样,慌慌张张,跑出房门,才把纸烟夹入指头里,笑望着云麟道:“少爷是打那里来的?等我来替少爷倒茶。肚腹里可曾饿着?若是饿了,赶快弄饭给少爷吃。这里林奶奶是我的干娘,我替干娘是做得主人的。”

  一面说,一面早盈盈袅袅,走近云麟身边来,吓得云麟抬身不迭说:“多谢姑娘照应着,我这里有茶了。”

  说完这话,连忙把头又掉转过去,同林雨生假作谈心。……

  看官看官,今日读我这部小说子的,料也不乏有子建般才,潘安般貌的少年,然而要晓得天付你这一件五官端整的面目也不是甚么佳兆,在那自命标品的朋友呢,原也可以骗得绝好的妻房,还可以骗得绝美的妓女。然有时你爱的人爱你自然心满意足了。亦有时你不爱的人,她也要来爱你。这个风流小罪,却也不很好受。并不是在下白嚼着舌头,也因为这书中记着我们主人翁云麟这一段故事,实在令人发笑。看官不必性急,且请看下去,便知分晓。且说那小善子这个丫头,本是朱二小姐跟前极宠爱的一个小婢,前书已曾表明。论这小善子的志向呢,却似心比天高。论这小善子的际遇呢,却是命如纸薄。你道为何呢?

  原来小善子年纪,比淑仪大得一岁,自幼儿便曾看见过云麟,她这一缕痴情,便已牢牢系缚在他身上。然而其时却是人小胆虚,虽有这个念头,除得魂儿梦里,心口商量,也没有第二个人替她出个主意,分一分忧。后来得了朱二小姐的宠,朱二小姐也是个倜傥不羁的人。高兴时往往同小善子取笑,说要替她觅一个佳婿,小善子初则含羞不语,久而久之,年纪也长了,知识也开了,便老实告诉朱二小姐,说爱云麟云少爷不过。朱二小姐也笑她眼力很好。便对她说:“你放心罢,万一仪小姐嫁过去,我定然将你陪房做云少爷一个侍姬。”

  这句话还是在那云家议婚的时节说的。小善子好生欢喜,在同辈之中,便俨然有自命云少爷爱妾的意思。后来不料跑出一个卜书贞卜太太来,强讨硬夺,将个仪小姐夺得去了。她这一气几乎同卜太太有不共戴天之仇。背里地哭泣过几回,因此上恹恹一病,几乎身死。只有朱二小姐解她的意思,百般解劝。允着她,就是仪小姐不嫁云少爷,我都有本事替你将这一段姻缘撮合起来。小善子这才安心调理,渐有起色。所以那个奶妈出的毒主意,说将卜太太的鞋用水浸烂,便可致她于死的话,小善子一听便忙忙的照样办起来,也是因为急于要报复卜太太拆散他们婚姻之仇的缘故。后来果然卜太太死了,仪小姐又不曾嫁云少爷,又不曾另娶。朱二小姐说:“没有个少爷们不曾娶妻,先就娶妾的道理。”

  一时也就将她这件事搁下。自此以后,小善子只要看见云麟到他们家里来,她都是异常亲热。她适才同杨老板奶奶说的这番话,在云麟虽无其事,在小善子确实有此心,原情论事,这也算是小善子善颂善祷罢了。谁知云麟在先,也曾领教过小善子几次肉麻状态,论云麟这少年心性,觉得小善子不惜玷辱自家的身分,肯垂青眼,未尝不知道感激。无如小善子右边一只是个吊眼睛,面皮又很黄瘦,不见得就叫人可爱。小善子也知道这个意思。她却善窥间隙。知道云麟与她家小姐淑仪,似个有情未遂的光景。她便藉此做个进身之阶,便在云麟跟前,一长一短描写他家小姐的神态,简直以红娘自任。有甚么消息,她便愿意从中传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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