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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卜氏顿时面如土色说道:“怎么好好的出了岔子了?菩萨,你们适才在这里说些不利市的话,但愿一总应在我这侄女儿身上罢。”

  三姑娘正敝着一肚皮的气没处发泄,又感着卜书贞平时为人的热肠古道,各事也还合得来,不禁泪如雨下,几乎大哭起来,哽咽说了一句道:“我同娘一齐去。论理仪儿也该去,只是来得匆促,明天再说罢。”

  朱二小姐扬着脸笑道:“小美子没有人照应,我却不赶在这里面忙了。”

  卜氏道:“这是应当的,小孩子要紧。”

  说着,便招呼那个家人预备两乘轿子,收拾收拾,婆媳二人含着眼泪上轿,向卜书贞那边去了。这个当儿,小善子早跑至自家房里,低着头将床帏揭起一看,见卜太太那双鞋子,依然被水浸着,用指头掏一掏,并不曾霉烂。旋又将桌上一张洗面盆里的水,望上一浇说,要死便快些罢。正自咕噜,猛觉得背后一阵阴风吹得毛发俱竖,还只当卜太太到此显魂,不禁打了一个寒噤。飞跑出来,笑望着那个奶妈将大拇指竖起,似乎称赞她这法子很是灵验。那奶妈洋洋得意,点了点头,‘彼此会意一笑。按下不提。

  且说卜书贞自从玉鸾不肯娶亲,便剪了头发,躲入天宁寺内。后来被方丈和尚等劝不过,偶然归家,也是书空咄咄,大有疯魔之状。卜书贞也曾很很的教训过他几次,他已不似前此驯伏,转有些同母亲反对的意思。诸君想卜书贞为人是最玲珑剔透的,生平又一味恃强好胜,今日偏生管束不住一个儿子,十分焦躁,又不肯告诉人,面子上转做出同儿子落落寞寞的光景。其实一颗芳心中,久已按不住怒气。平时肝火最旺,闹起来便都是要天翻地覆。任是甚么珍贵器皿,见着便捣个稀烂。事过之后,也有些懊悔,已是不及了。肝为风木,愈煽愈张,她又是个青年守寡的少妇,春花秋月,总觉得有些感喟抑郁。

  入冬以来,便土衰水涸,渐渐不支。然而她还自恃坚强,虽时时发病,不肯闲顿床褥。前日见小翠子从湖北送来些礼物,虽不一定贵重,然却是见着她人心儿,到十分欢喜。送灶这一天,叫人去寻少爷,谁知玉鸾正在天宁寺佛堂上聚拢无数和尚,演说法华上乘。听他母亲喊他,怏怏归来,也不到上房去问安,一径跑入书房,向椅上闭目坐了一会。天黑下来,觉得甚无聊赖,随手在书架上抽下一本红皮洋书,揭开首页一看,正是那卢梭民约论,便只管望下看起来。看到得意地方,颠头晃脑,津津有味。卜书贞打发人来请他几次,他只是不理。卜书贞等得不耐烦,便自己跑至书房冷笑道:“鸾儿你近来入了甚么魔道?连咱都不放在眼里。咱特特来请你,你可知咱是你的母亲。”

  玉鸾听见这话,忙搁下书本,板着面孔也不回答。卜书贞怒道:“咱同你讲话,你听见不曾?”

  玉鸾冷笑道:“母亲,你也不用使你这家庭专制的手段,如今世界是开通了,论咱们私恩呢,咱不妨尊敬你一声母亲。若说同为国民一份子,这你便是咱的女同胞。”

  卜书贞怒道:“照这样讲,你该称呼咱姐姐。玉鸾笑道:“这话又错了,同胞并不是一定说的姊妹。譬如姊妹算得同胞,母亲也算得同胞。推而上之,祖母曾祖母也算得同胞。等而下之,女儿孙女儿也算得同胞。”

  卜书贞听到此,不觉怒焰直冲上顶门,拍案大叫说:“畜生,你真是反了。你们替我将这畜生捆起来,让我活活处死他。”

  此时左右仆妇家人到也不少,谁也不敢依着卜书贞的话去捆玉鸾。只管劝卜书贞息怒。卜书贞不觉失声长叹说:“天呀,不料咱半世守贞,指望畜生替我支持这个门户,不料畜生转变了一个人,我更有何望,畜生畜生……”

  说到此,他这一般闷气,顿时三关闭绝,口角流沫,扑地望下直倒。亏得人手众多,一把将她扶住,早已不省人事,扶入后一进她自家床上,悠悠醒转,指手命人替她将灰鼠帐子打掉了,挨着坐起来,叫人将脚洗得一洗,两颧火赤,已是不能言语。

  玉鸾先前见他母亲为他气倒,众人扶掖着进去,知道光景不好,不觉流下满脸眼泪来。此时又跑入房里呆呆的望着。卜书贞一眼见玉鸾,连连挥手,似乎叫他出去。玉鸾叹道:“中国女教不讲,像这样如何能保全种族,可知我们文明神冑,是要天演淘汰的了。”

  说着仍然含泪出了房门。众家人吓得毫无主意,大家走至玉鸾面前请示,玉鸾急道:“这叫我有甚么法儿呢?你们着几个人去伍公馆里给信,再着几个人到西医医局里请他们教士来瞧一瞧,看有救没救。”

  众家人答应了,分头办事。及至卜氏婆媳进门,才下了轿,便问面前一个家人说:“你们太太怎么样了?”

  那个家人垂手答应了一声说:“回老太太的话,我们太太适才已经咽气。”

  卜氏及三姑娘听了此话,不觉放声大哭,扶着仆妇一路哭进寝门。哭了一会,还是三姑娘有主意,全把箱笼什物,一一封个完好,将玉鸾唤至面前,问他这丧事如何办法?玉鸾道:“母亲辛辛苦苦,替我家保全这份家业。今日母亲已死,在我的愚见,便尽所有家私,全行在母亲丧事上用了罢。表甥又不甚懂得这治丧的事情,少不得要费表舅母的心。”

  三姑娘点了点头,卜氏说道:“这话却见你的孝心。但是将家私用完了,你们夫妇将来如何度日?再要想重挣这份家业,可就不容易。”

  玉鸾冷笑道:“若说是孝心呢,我已是罪大恶极。这点点丧中费用,又不是我挣的,也算不得孝。至于我这一个人,既生在世上,总要自家自立,祖宗产业,非我所愿。况且国存则家存,国亡则家亡,我此时保国之心,又先于保家。”

  卜氏道:“你这些话,我一句不懂。你呢,我算不敢管束你。仪儿须是你的妻子,她明日过来,却不能陪你去保国。”

  玉鸾听罢,抚掌大笑说:“你老人家越发讲错了。莫说令孙女此时还算不得是我的人,就算是我的,我也要她去进学堂,研求研求当今时势。”

  卜氏道:“你疯了!”

  玉鸾笑道:“狂者以不狂为狂。……”

  正待再望下说,忽有家人禀报说:“云少爷过来了。”

  玉鸾便忙着迎出去。云麟本不知道玉鸾这边事,因为晚饭后无事,过来访玉鸾闲谈。猛的见着这般光景,不觉大惊,忙问玉鸾道:“怎么伯母归天了?”

  玉鸾深深向云麟一揖说:“家母适才去世。横竖咱也不甚明白这些繁文末节,咱内里交给伍舅母,外面交给家人富荣。咱有满腹的话,还想同大哥细谈,咱们炖一壶热酒,还到咱书房里去吃。”

  云麟惊道:“这如何使得。你遭此大故,如何还能饮酒。虽然我们是至好,没有甚么,还须要防着外人议论。”

  玉鸾急道:“不错不错。中国最讲究的是这些虚文,只要虚文装做得像,别的一概都弗要紧。穿着孝服,难道没有宿娼的。奇怪不过,父母挺尸在床,儿媳还可以从吉成婚,这不是实做了一个吊者在门,贺者在室么?我说了一句饮酒,你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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