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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次日一早他们大家都携了自家的结,奔向明伦堂而来。早见那堂上都挤得乌鸦漆黑。那几位廪生,都是严声厉色的,坐在一张长考桌上,手里只管握着那枝笔,从不肯轻易写下去,对着那些考童好像似审贼一般的诘问。乔家运眼快,早看见何其甫带着麟儿站在一位廪生面前,陪着笑脸求告。乔家运认得那廪生是刘祖翼,只见刘祖翼捻着那八字鼠须笑道:“何老先生,你不用同兄弟只管胡扯,你将来万一徼倖有这当廪生的福分,你可就知道甘苦了。他姓云的贫寒,你原也不曾欺我,但是谁叫他同田家结亲的,田家开那一座赫赫威严的绣货铺子,便是掼出三百五百元来替他亲戚画个公堂结,也没有什么希罕,你老先生还同我转弯抹角儿说话呢。”

  何其甫被他说得没法,只得又命麟儿向他磕头。他又冷笑了一声,当真的将那一张结掼在一旁,早同别人说话去了。乔家运也无心再看他们的笑话,便急忙忙的在闹嚷之中,将自己的结,请人画了押,跳到学宫照壁后面,会见了同寓的几个人。那古慕孔只是扯着他要赌那个骗酒的东道,还有好些同学朋友都知道此事,齐打伙儿逼着他要试试他的手段。乔家运笑道:“停一歇还要去宿场呢,谁同你们干这些没正经。”

  众人听了,如何肯依,说天色还早,我们应考,横竖是闹着玩的,便不宿场,也没甚希罕。乔家运被逼不过,仰头看了看天色还早,便道:“要去快去,迟了那老狗头便将要到场里去,伺候学台点名去了。”

  于是一窝风的直奔王老师公馆中而来。众人在路上,你一句,我一句,说这次学台搜检得甚是利害,连讲书白文,都不许怀挟,这是那里说起,难不成我们肚腹里真个会掏得出文章来。有一个童生笑道:“理他呢,有二百文铜钱放在袖子里,包管那承差一言不发,老老实实放我们带些稿子进去。”

  此时便有人拖着乔家运问他有甚好法子,乔家运沉沉的放下脸色说道:“什么怀挟,我简直一句不懂。你想我们不在平时用功,只想这些促狭事儿,也算是个没长进。不瞒众位说,兄弟虽不能日试万言,倚马可待,然而像这风檐寸晷,拢共起来不过两篇文字一首诗,也不费兄弟吹灰之力,如何还要怀挟进去,岂不是大大出丑。”

  说罢,又哈哈冷笑了两声。众人被他一阵抢白,到也没有话说。走不多时,却好已到王老师公馆门首,只见黑压压的挤了一屋的人,驴鸣狗吠的同那门斗斋夫胡吵。好容易等了一歇,约莫散了一半。乔家运同众人这才挤得上去,缴过了结,门斗斋夫认得他们一群的童生,都是些痞子,也绝不较量,一箍脑儿替他们盖好了印,放在一个竹箱里。乔家运猛向那斋夫说道:“请问老师在里面么?”

  那斋夫将乔家运上下打量了一眼,说:“你问老师干什么?”

  乔家运笑道:“童生要想见一见。”

  斋夫笑道:“童生也想见老师么?你这童生想是加过级的?”

  众人见斋夫将乔家运重重奚落,又好笑,又好气,大家这时候都望着乔家运,看他怎生个举动。谁知乔家运不慌不忙,低声下气的向那斋夫附耳说了几句,真是奇怪,那斋夫陡然换了一副面孔,十分卑谄起来,忙应道:“是是是,请先生在这里等一等。这房里有龙井好茶,尽管倒着喝,我替你进去回一声,包管是要见的。只是先生还要留一份儿赏给小的们,小的等先生进场里去的时辰……灯……烛……茶……酒……面……草纸……点心……都是小的一切包办,小的们却是最知恩惠的。”

  说着笑眯眯的跑进去了。

  这里众人都不知乔家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都在暗暗纳罕。便有些好事的不肯走开,要看乔家运会老师有什么事件。刚在议论,猛听得屏门呀的一声大开了,进去的那个斋夫飞也似的奔出来,说:“请请请,先生进去。”

  乔家运好不得意,大摇大摆,随着那斋夫进去了,引得那个古慕孔哈天扑地的,说:“瞧不起小小小小乔,煞是是是作怪,果果果然进去了,难不成真骗着酒酒酒吃。”

  他也再不容屏门关闭,早伸着头蜂拥的都挤在屏门跟前。只见里面一个小小客厅,王老师弯腰曲背在那里让着乔家运上坐。乔家运笑道:“不敢。”

  王老师道:“这到不用客气,你是为我的事而来,这是应当的。”

  乔家运不得已,才斜着身子坐在上首椅子上。王老师一面用手理着鼠须,一面歪着头向乔家运笑道:“这真是奇极了,适才小价说不明白,请老兄再覆叙一遍,让兄弟好放心前去搬运。”

  乔家运笑道:“原是童生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昨晚无事忽向我们寓处一个废园里走走。其时星月黯淡,万籁无声,童生正有些悄然而悲,皇然而恐,猛觉得眼前一亮,便见那草地上一道一道的白光,直冲霄汉。”

  王老师大笑道:“妙呀,此即所谓金银气了。古诗上说过的,不贪夜识金银气,可不是为老兄而作的吗!请教这白光后来怎么样呢?”

  乔家运又道:“童生那时候明知道下面定然有一股财帛,喜不自禁,忙忙背着众人,觅了一柄柴斧,拚命的向土里铲掘,不多几尺深,果不其然,那大的小的,整的碎的,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可不是金子是什么!”

  乔家运说到此,只见王老师神情飞越,那两个耳朵,几乎要动起来。众人方才明白乔家运编着这一番鬼话,才得入门。但是他信口开河,说得十分高兴,不晓得究竟如何结局,都暗暗替他捏着一把的汗。又听乔家运道:“童生真喜欢极了,以为童生命中注定该是……”

  王老师抢接道:“阿呀,老兄的命虽然好是好,怕这样大注金钱,还难压服得住。像兄弟是朝廷小小的命官,那就不可一概而论了。”

  乔家运道:“谁说不是这个道理。童生取了几锭在手里一望,可把童生气昏了,谁知那锭子上都明明錾着人的名字。”

  王老师惊问道:“是谁呢?”

  乔家运道:“还有谁有这样的福分,不必说别的,童生将自己那时情景告诉老师就知道了。童生发恨道,看我明日去告诉我们老师,包管还骗我老师一顿酒吃。”

  王老师听到此已是不言而喻,真是高兴已极,忙回头唤道:“你们快去取我那老陈玫瑰出来,我要同乔先生对酌。”

  一言甫毕,自己便先跳起来,扯桌子,拖板凳,闹得个一塌糊涂。乔家运看见王老师这样神情,忍不住好笑,抬头只管望着屏门外面他那几位朋友。那古慕孔望着他只顾点头,似乎羡慕他的本领,真个被你弄上钩了。只是你说了这么一篇瞒天大谎,看你酒骗下肚,怎生发落下文。内中还有不知道乔家运是谎的,心中也甚以为异,转代王老师喝彩。其时早有三五个家人,安排杯著。乔家运也不谦逊,果然一杯一杯的将那老陈玫瑰酒,喝得个痛快。淋漓饮酒之间,王老师又问道:“不消说这金锭子上是錾着兄弟名字了。然而若是有不曾錾着字的,也还该是兄弟之物,想老兄断不至有所分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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