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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谁知道这一番言语不打紧,早把那贺老爷吓得三魂出窍。雷先生也就赶忙将戒方藏在书案底下,悄没声儿,大家不敢出气。那花仙知道母亲来救他,格外呜咽。贺老走过来低低说道:“好乖乖,父亲是同你取笑的,快不用哭,被你娘听见,你父亲这几根胡须,包管保不住。”

  说着,用袖子只管替花仙揩眼泪。雷先生也是望着花仙作揖。说快不用哭,今日放一天假,不要你背书,怪我适才拿戒尺吓了你,停会子你也拿戒尺来吓我何如?花仙果然一笑不哭了。只见走进一个丫鬟,向贺老说:“太太请老爷进去说话。”

  贺老听了,只索索的抖,扯着花仙,说:“好儿子,你快跟我进来,你娘若是打我,打得利害,你须同你姐姐劝一劝。”

  贺老此时,一步懒似一步,趑趄着进去。一霎时,只听得内室里霹霹拍拍,打得震天价响。太太的骂声,老爷的哭声,吵得一团。雷先生吓得端坐无语,内里渐渐平静,只不见那花仙出来上学。停了一歇,忽然走进一个仆人,匆匆忙忙的,将雷先生的帐子衾枕毯子,一捆儿捆好,掼在地下。雷先生惊问道:“这……这……这是为何?”

  仆人答道:“太太传话,请先生回家,少爷不上学了。”

  雷先生听见这话,怔了半晌,一言不发,双手蒙着脸,呜呜的哭起来。仆人道:“师爷为何这般伤心?”

  雷先生哽咽说道:“读书未成,穷而教读,费几许钻营谋来的馆,不干我事,白白的罹这无妄之灾。老爷被打,尚可再得太太欢心。我今被逐,永不复再见夫人金面,叫我怎不肝肠寸碎呢。”

  仆人见他说得可怜,很有点怜悯他,说:“师爷不必着急,等我进去替师爷讲讲情。”

  雷先生望着仆人深深一揖说:“大哥费心,万一我不出这件岔子,明日定然花费八文,请大哥吃四个烧饼。”

  仆人笑道:“这到不消,师爷留着自己用罢。”

  雷先生好容易提着心,等到晚间,见那个讲情的仆人出来说:“师爷请放心罢,太太此时又欢喜起来,同大小姐在月台上吹笛子玩哩。我上前禀了一声师爷的话,太太笑说:‘既是师爷要在这里教少爷,就请师爷依然住下,并拜托师爷一件事情。师爷的书房,同门房是对面,昨日门房里老王请假回去,换了一个小王,恐怕靠不住,师爷早晚须留些心照应照应。’”

  雷先生不等他的话说完,连忙答应道:“是是,请太太一切放心。大哥进去,替我禀一声,说我感激在心,我不能亲自来谢太太的恩典,只好遥遥祷祝了。”

  雷先生自此仍安然教他的学生,居然蝉联下去,一直到次年春间。

  这一日雷先生起身之后,忽见花仙绣鞋锦袜,玉貌珠衣,打扮艳丽非常,向雷先生请了一日假,说母亲今日携姐姐同我出城去逛一天呢。雷先生答应了,花仙欢欢喜喜的走进去。原来贺夫人年纪刚得三十岁,正是徐娘时节。贺老人物,不甚惬夫人之意,积威之下,欲博夫人恩眷,遂无不任其所为。海棠红谢,梅子青酸,夫人这几日,正在春困缠绵,寂无聊赖的时候,幸亏城外有座白衣送子观音庵,姑子灵修,常在贺老屋里走动,贺夫人很同她亲密,还把花珍、花仙都拜在佛前做徒弟。一年之间,贺夫人也到他庵里去几次。贺夫人这一日早起,新雨初霁,蔷薇架上,飞来几只喜鹊,聒噪得热闹。花珍梳洗才毕,推开帘子笑道:“喜鹊噪,有人到,有财有喜再叫叫。”

  又回头向夫人道:“娘呀,父亲今日想已过了清淮,这一次差使包管可以望升官。娘不听见喜鹊来替我家报喜么。”

  贺夫人笑道:“升官有甚着喜,我到猜是有人替你做媒。”

  花珍脸一红,更不言语。却好案上有个水晶碟子,装满碧绿荔枝,花珍拈了一枚,望帘外打去,打得那些喜鹊,都楞楞的飞了。帘押四垂,炉香未烬,贺夫人懒懒的躺在床上。花珍坐近来,便替她母亲捶腿,笑说道:“前儿灵师傅送来的五香笋干,娘可吃不吃?她还说这几天把她院子里新出土的牙笋,着人送得来,如何到今日没有见她一根笋壳儿?”

  贺夫人听她女儿花珍几句话,一咕噜翻身坐起,云:“横竖闲着无事,儿呀我们今日到她庵里遣遣闷儿去。”

  花珍也是高兴,遂着人告诉了花仙,打扮齐整,雇了两乘大轿,带了一个男仆,一个女仆,另外随身一个丫鬟,迤逦行来。到了观音庵门首,那男仆先飞也似跑去给信与姑子。贺夫人同儿女才一下轿,那姑子灵修,身后又随着两个带发的小徒弟,笑嘻嘻的迎接出来,说:“阿呀,夫人今日高兴,脚踏贱地,怎么不先把个信儿给我,让我们好预备预备,简亵了夫人,可是罪过。佛菩萨有灵有感,怪道大殿上一盏长明灯,昨儿晚上结了一枝斗大的花,我还猜是司里的太太,要来随喜随喜。那里知道便是夫人老爷纳福。”

  贺夫人未及答言,花仙笑道:“师傅,我家老爷不在家,上月出差去了。”

  灵修见花仙说道,忙上前一把拖住花仙的手,说少爷越发标致了,怪爱煞人的,恨我不得将你放在清水里一口吞下去。又望着花珍笑道:“啧啧啧,夫人福气,这一对少爷小姐,夫人便是一尊救苦救难观世音。少爷是个红孩儿,小姐是个龙女。”

  贺夫人笑道:“不敢当的,师傅快不要这般说。”

  大家一头说着,一头走着,进了庵门,转过弥勒佛龛子背后,便是长长的一条甬道,中间乱石砌成的路,路旁用竹枝子编作短篱,一块一块的菜花,夹着些桃杏丛树,苍苔微润,粉蝶乱飞。灵修道:“怕地上滑,我来扶着夫人。”

  那两个徒弟见他师傅扶着夫人,也便上前一人搀着花仙,一人搀着花珍,一路走时,贺夫人身边那个丫鬟笑道:“灵师傅,我家小姐,今日还提起你后园子里的牙笋,你为甚么不送给我们去?”

  灵修道:“可不是。今年三月才交清明,想是节令迟,那笋子经了两场大雨,都不肯冒上来。”

  说着又大笑起来。贺夫人笑道:“师傅为何这般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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