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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治主义与世界组织


  (一九一九年二月一日)

  现在的时代是解放的时代,现代的文明是解放的文明。人民对于国家要求解放,地方对于中央要求解放,殖民地对于本国要求解放,弱小民族对于强大民族要求解放,农夫对于地主要求解放,工人对于资本家要求解放,女子对于男子要求解放,子弟对于亲长要求解放。现代政治或社会里边所起的运动,都是解放的运动!

  有了解放的运动,旧组织遂不能不破坏,新组织遂不能不创造。人情多为习惯所拘,惰性所中,往往只见有旧的破坏,看不见新的创造,所以觉着这种解放的运动,就是分裂的现象。见了国家有人民的、地方的解放运动,就说是国权分裂了;见了经济界有农夫、工人的解放运动,就说是经济组织分裂了;见了社会里、家庭里有女子或子弟的解放运动,就说是社会分裂了、家庭分裂了;见了这些分裂的现象都凑集在一个时代,凡在这个时代所制的器物,所行的俗尚,都带着分裂的彩色,就说“现在的时代是分裂的时代。看呵!国旗由一个黄色变为五色,不是分裂的现象吗?正阳门的通路由一个变而为数个,不是分裂的现象吗?再看现在流行妇人的鬓髻、女孩的辫发,多由奇数变为偶数,不是分裂的现象吗?一个中国有两个国会、两个政府,俄国裂成几个国家,德、奥、匈的小民族纷纷自主,不都是分裂的现象吗?”数年以来,我们国人所最怕的有两个东西:一是民主主义,一是联治主义。国体由君主变为民主了,大家对于民主主义才稍稍安心。这联治主义直到如今,提起来还是有些害怕。不是说联邦须先邦后国,就是说中国早已统一;不是吞吞吐吐的说我是主张自治,避去联邦字样,就是空空洞洞的说我是单谈学理,不涉中国事实。推本求原,一般人所以怕他的原故,都是误认他是分裂的现象,所以避去他的名字不讲,都是怕人误认他是个分裂的别名。

  其实这些人都是只见半面,不见全体。现在人群进化的轨道,都是沿着一条线走——这条线就是达到世界大同的通衢,就是人类共同精神联贯的脉络。民主主义、联治主义都是这一条线上的记号。没有联治的组织,而欲大规模的行民主政治,是不能成功的,有了联治的组织,那时行民主政治,就像有了师导一般。因为民主政治与联治主义有一线相贯的渊源,有不可分的关系。这条线的渊源,就是解放的精神。可是这解放的精神,断断不是单为求一个分裂就算了事,乃是为完成一切个性脱离了旧绊锁,重新改造一个普通广大的新组织。一方面是个性解放,一方面是大同团结。这个性解放的运动,同时伴着一个大同团结的运动。这两种运动似乎是相反,实在是相成。譬如中国的国旗,一色裂为五色,固然可以说他是分裂,但是这五个颜色排列在一面国旗上,很有秩序,成了一个新组织,也可以说他是联合。正阳门的通路变少为多,妇人的鬓髻、女孩的发辫变奇为偶,一面是分裂,一面又是联成一种新组织、新形式,适应这新生活,也同国旗上的颜色是一样的。中国政局的分裂,南一国会,北一国会,南一政府,北一政府;俄国当此社会的根本改造的时候,这里一个政府,那里一个国家,一时也呈出四分五裂的现象,奥国、匈国、德国都是这样,一方面可以说他是分裂,一方面也可以说他是改造一种新组织。这种新组织就是一个新联合。这个新联合的内容,比从前的旧组织要扩大一层,因为个人的、社会的、国家的、民族的、世界的种种生活,发生种种新要求,断断非旧组织旧形式所能适应的,所能满足的。今后中国的汉、满、蒙、回、藏五大族,不能把其他四族作那一族的隶属。正阳门若是照旧只有一条路,那些来往不绝的车马,纷乱冲突,是断断不能容纳的。方今世界大通,生活关系一天复(杂)似一天,那个性自由与大同团结,都是新生活上、新秩序上所不可少的。联治主义于这两点都很相宜。因为地方、国家、民族,都和个人一样有他们的个性,这联治主义能够保持他们的个性自由,不受他方的侵犯;各个地方、国家、民族间又和各个人间一样,有他们的共性,这联治主义又能够完成他们的共性,结成一种平等的组织,达他们互助的目的。这个性的自由与共性的互助的界限,都是以适应他们生活的必要为标准的。

  照此看来,联治主义不但不是分裂的种子,而且是适于复杂、扩大、殊异、驳杂生活关系的新组织。多少国家民族间因为感情、嗜性、语言、宗教不同的原故,起过多年多次的纷争,一旦行了联治主义,旧时的仇怨嫌憎,都可消灭,都可了结。看那英人与法人,有几世的深仇,当那英国的政治家引诱坎拿大人创造一种联治,确定地方自治权的时候,英、法二民族间也曾起过战争,到后来坎拿大行了联治主义,法国人的坎人[1],变成忠于英国的顺民,英国人的坎人,甘心服从法人为坎人的首领,两个民族却相安无事了,他们激烈的冲突,就是这样了结。有一位Sir Wilfred Laurier是法国的旧教徒,多年居坎拿大的政枢,到了英国各部间起了巩固结合的运动的时候,大家都承认这位法国人的坎拿大政治家是热心英国联合巩固的一个重要人物。再看那南非洲的英国人与荷兰人也曾起过复仇的战争,一旦有了联合,作自治的基础,那英、荷二国的人就和好如初。勃亚人(Boers)[2]因为享了自治的生活,也就忠于英国政府了。我们中国自从改造共和以来,南北的冲突总是不止,各省对于中央,也都是不肯服从,那蒙、藏边域,不是说自主,就是说自治。依我看来,非行联治主义,不能改造一个新中国。又如俄国那样大的领域,那样杂的民族,将来秩序重复,也是非采联治主义不可。这回大战终结,奥、匈也改成民主联邦了。德国的联邦,原来是几个君主组织的,够不上纯粹联邦,经这一回的革命,把那些君主、皇族总共有二百七十八人,一个一个的都驱逐去了,那普鲁士的霸权也根本摧除净尽,才成了真正的民主联邦。据近来的报告,英国也宣布改成联邦了。那澳洲、非洲、坎拿大、纽西兰诸领地,原来就是一种联治的组织,他们和英格兰本土的关系,不因为这回改造有多大的变动。这回英国的改造,爱尔兰自治与印度自治却是最可注意的。这回左右世界大战局的重要国家,就是美国。我们须要记取美国是世界中最纯正的一个民主联邦国。我们可以断言现在的世界已是联邦的世界,将来的联邦必是世界的联邦。

  上古时代,人与人争,也同今日国与国争全是一样。以后交通日繁,人人都知道长此相争,不是生活的道路,于是有了人群的组织。到了今日,国与国的关系也一天多似一天,你争我战,常常酿成大战,杀人无算,耗财无算,人才渐悟国与国长此相争,也不是生活的道路,于是才有海牙平和会议,海牙仲裁裁判,新世界共和国代表五年会议种种国际的组织。这回美国威总统提议的国际大同盟,又是更进一步的组织。这种组织,就是世界联邦的初步。本来邦联与联邦的区别,不过是程度的差异,邦联就是各独立国为谋公共的防卫、公共的利益所结的联合,各国仍保留他的主权。这联合的机关全仰承各国共同商决的政策去做。那古代的希腊各邦,后来瑞士的Cantons[3],德国的各邦,美国的各州,都曾行过。联邦就是一国有一个联合政府,具有最高的主权,统治涉及联邦境内各邦共同的利益,至于那各邦自治领域以内的事,仍归各邦自决,联合政府不去干涉。那采行一七八九年宪法以后的美国,采行一八四八年宪法以后的瑞士,都是此类。我们要晓得美国的联邦是由一七八九年以前各州的邦联蜕化而成的,这个邦联是由一六四三年四个新英兰殖民地的同盟蜕化而成的。瑞士的联邦也是由一八四八年以前各Cantons的邦联蜕化而成的。将来世界的联邦,也必是这回国际大同盟蜕化而成的。现在全世界的生活关系,已经是脉络相通。从前德国的军国主义若是不打破,世界的民主政治都有危险。亚洲若有一国行军国主义,像从前的德国一样,中国的民主政治,总不安宁。我们的政局,若是长此扰乱,世界各国都受影响。中欧的社会革命一经发动,世界的社会组织都有改变的趋势,为应世界的生活的必要,这国际组织、世界组织,是刻不容缓了。只要和平会议变成了世界的议会,仲裁裁判变成了世界的法庭,国际警察如能实现,再变成了世界的行政机关,那时世界的联合政府,就正式成立了。依我的推测,这世界联邦进行的程序,就是:(一)各土地广大民族众杂的国家,自己先改成联邦;(二)美洲各国组成全美联邦,欧洲各国组成全欧联邦,亚洲各国组成全亚联邦;(三)合美、欧、亚三洲组成世界的联邦;(四)合世界人类组织一个人类的联合,把种界国界完全打破。这就是我们人类全体所馨香祷祝的世界大同!

  署名:李大钊

  《新潮》第1卷第2号

  1919年2月1日

  【注释】

  [1]坎人 指加拿大人。此处所言“坎拿大实行了联治主义”即加拿大实行了联治主义。

  [2]勃亚人(Boers) 今译布尔人,指在南非定居的早期荷兰人或法国胡格诺派教徒,主要聚居于好望角殖民地(Cape Colony)、奥兰治(Orange State)等地。在南非联盟于1910年成立之前,布尔人曾分别于1880—1881年和1899—1902年间与英国人作战,史称“布尔战争”。

  [3]瑞士的Cantons 指瑞士的行政单位“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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