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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5)


  [男](怒目视之)滚开,不要你近我身!(转向医生)你要开枪,我就马上掷下;你不开枪,我就酌量了情形再说。你知道轰炸阿司墨尔达的就是这东西么?

  [医]那么你自己承认的了!

  [妇]迪克,你!——

  [男]那自然!(医生行至其前)退下去一点,我不要你来和我作伴!

  [医]唉!你这人真是倔强到底。

  [男]自然倔强。

  [医]可是你的骗人手段,我也略知一二;亦许你那瓶里,只装了些清水来恐吓我罢。

  [男]唉!清水,你是个医生,——(取桌上一小刀,插入瓶中,略蘸所盛之液体物)尝尝看!(授小刀于医生)是清水不是?(医生以舌略舐刀尖)哈哈!(医生纳手枪于袋)

  [医]你何苦如此?你即使不替自己打算,也该替你老婆打算打算。

  [男]别说这废话!什么老婆不老婆!还是我们俩来谈判谈判。(就坐)我问你,你是信教的不是?

  [医]是的。

  [男]礼拜日进教堂去么?

  [医]是,每个礼拜日都去。

  [男]你立了誓,能永远遵守不能?

  [医]你问它做什么?

  [男]你要是肯依从我,立下一个誓来,我便放你出门——是活的!

  [医]办不到。

  [男]这就是你自己不想出我的门——自己不想活了。(稍停)我的意思,要请你把那电池上的号码扯去;——先把这最有力量的证据消灭了,再请你向大众声明,说我迪克与昨天炸矿的事并无关系;我想大众们向来很看重你,你这样说了,没有人不相信的。

  [医](神色镇静)办不到。

  [男]唉,不忙!你仔细想一想。(稍停)要是办得到,我决不伤害你一毫一发;要是办不到,一分钟内就请你变成了血花在空中飞舞!

  [妇]先生,我知道他的性质,说到就要办到;你还是看着上帝面上,依了他——

  [医](搀言)你当我怕死么?要怕死,就不该做医生。从前哈佛那黄热病流行的时候,我所冒的险还比现在厉害的多。

  [妇]但是,先生,你年纪还轻,年轻人的性命是很有价值的。请你自己把性命看重些,依了他罢。(行至医生前)

  [医](推妇于一旁)我不是个懦夫。

  [男]对呵!我也同你一样,不是个懦夫。你究竟如何,快说!

  [医](回头向妇,语调甚急)穆理,假——假使我有什么意外,你该知道我在你身上,早已布置得很周到。我是打算把你送到东方,请我姊姊照顾你的;我姊姊为人很好,她——

  [男](搀言)究竟怎么样?究竟怎么样?

  [医](置之不理)穆理,你听懂没有?就是我死了,你还可以到东方去找我姊姊。

  [妇]但是,先生——

  [医]别说“但是”不“但是”,你听清楚没有?

  [妇]听清楚了。

  [医](回向迪克)你怎么样,想逃走么?

  [男]能逃不能?

  [医]不能!(出手枪)你若要逃,这便是对付你的最后的东西。要是我打不死你,他们总可以打死你。

  [男](惊愕)谁?——他们。——

  [医]我不是单身来的,还有十多个人帮着我;你自己估量估量,一个人当得了几个。

  [男]人在什么地方?

  [医]在外面,你自己去找罢!

  (迪克起来,向门口走去,医生蹑足随之,及迪克将开门,医生一跃而前,挥拳痛击其背。迪克回身对格。二人相持未几,医生举枪欲放,迪克力掷其瓶,即闻轰然一声,火光乱起。火光既敛,全台黑暗,不闻声息。未几,天色渐明,迷蒙中微风吹来,余烟冉冉,向四旁飞散;台上之布景及人物,已悉易旧观:——小屋之左壁及前面——即靠近后台之一面——均已炸毁,屋外远山蒙雾,景象凄惨。台左一部分,全为瓦砾所蔽,瓦砾之下,有一尸体。台右未毁,迪克即立于右壁之下,两手掩目,其状似于悲叹之中,挟有怒意。穆理似未受伤,但放声啼哭,其音凄侧;又以两手乱翻瓦砾,似有所觅。医生亦未受伤,偕一小孩立于台左:小孩衣服旧敝,紧靠医生之身)

  [医]轰炸得可怕呀!轰炸得可怕呀!

  [妇](痛哭)先生,先生,你在哪儿?

  [医]我在这儿。

  [妇](似未听见)先生,你在哪儿,你受了伤没有?

  [医]没有。

  [妇](见瓦砾中之尸体,跪其旁而哭)唉!先生!先生!

  [小孩](以手扯医之袖)先生!

  [医](俯视,见小孩,大骇,倒退数步,几至眩晕)啊!你来做什么?你——你是谁?

  [孩](微笑)怎么不认得了,我是麦琪。

  [医]麦麦琪!你你死了!

  [孩](微笑)你也死了。

  1918年1月

  这篇文章,原文的命意,和半农的译笔,自然都是很好的,用不着我这外行人来加上什么“命意深远”“译笔雅健”这些可笑的批语。

  但是我看了这篇文章,却引起我对于中国译书界的两层感想:

  第一,无论译什么书,都是要把他国的思想学术输到己国来:决不是拿己国的思想学术做个标准,别国与此相合的,就称赞一番,不相合的,就痛骂一番,这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中国的思想学术,事事都落人后;翻译外国书籍,碰着与国人思想见解不相合的,更该虚心去研究,决不可妄自尊大,动不动说别人国里道德不好。可叹近来一班做“某生”“某翁”文体的小说家,和与别人对译哈葛德迭更司等人的小说的大文豪,当其撰译外国小说之时,每每说:西人无五伦,不如中国社会之文明;自由结婚男女恋爱之说流毒无穷;中国女人重贞节,其道德为万国之冠;这种笑得死人的谬论,真所谓“坐井观天”,“目光如豆”了。即如此篇,如使大文豪辈见之,其对于穆理之评判,必曰:“夫也不良,遇人不淑,而能逆来顺受,始终不渝;非娴于古圣人三从四德之教,子舆氏以顺为正之训者,乌克臻此?”其对于医生之评判,必曰:“观此医欲拯人之妻而谋毙其夫,可知西人不明纲常名教之精理。”其对于迪克之评判,必曰:“自自由平等之说兴,于是乱臣贼子乃明目张胆而为犯上作乱之事。近年以来,欧洲工人,罢工抗税,时有所闻;迪克之轰矿,亦由是也。纪纲凌夷,下陵其上,致社会呈扰攘不宁之现象。君子观于此,不禁惄焉伤之矣。”这并非我的过于形容,阅者不信,请至书坊店里,翻一翻什么《小说丛书》《小说杂志》和封面上画美人的新小说,便可知道。

  第二,文字里的符号,是最不可少的。在小说和戏剧里,符号之用尤大;有些地方,用了符号,很能传神;改为文字,便索然寡味;像本篇中“什么东西?”如改为“汝试观之此何物耶”;“迪克?”如改为“汝殆迪克乎”;“我说不相干!”如改为“以予思之,实与汝无涉”;又像“好——好——好一个丈夫!”如不用“——”“!”符号,则必于句下加注曰:“医生言时甚愤,用力跌宕而出之。”“先生!他是我的丈夫!”如不用“!”符号,则必于句下加注曰:“言时声音悽惨,令人不忍卒听”;——或再加一恶滥套语曰:“如三更鹃泣,巫峡猿啼”;——如其这样做法,岂非全失说话的神气吗?然而如大文豪辈,方且日倡以古文笔法译书,严禁西文式样输入中国,恨不得叫外国人都变了蒲松龄,外国的小说都变了《飞燕外传》《杂事秘辛》,他才快心;——若更能进而上之,变成“某生”“某翁”文体的小说,那就更快活得了不得!

  玄同附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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