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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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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宣到这会儿一直坐在地上,好象失去了知觉。他猛然站起,一步跨到日本老太婆和大家中间。他的脸煞白,眼睛闪着光。他挺起胸膛,人仿佛忽地拔高了不少。他照平常那样和气,可是态度坚决地问道:“你们打算干什么?”谁也没敢回答,连方六也没作声。中国人都尊重斯文。瑶宣合他们的口味,而且是他们当中唯一受过教育的。 “你们打算先揍这个老太婆一顿吗?”瑞宣特别强调了“老太婆”三个字。 大家看看瑞宣,又看看日本老太婆。方六头一个摇了摇头。谁也不乐意欺侮一个老太婆。 瑞宣回过头来对日本女人说:“你快走吧。” 老太婆叹了一口气,向大家深深一鞠躬,走开了。老太婆一走,丁约翰过来了。 方六一见丁约翰过来,觉着自己有了帮手。自从德国战败以后,丁约翰就跟大家说过,只要日本一战败,就好好收拾收拾北平的日本人。 “约翰,你是什么意思?咱们该不该上三号去,教训教训那帮日本人?” “出了什么事?”丁约翰还不知道胜利的消息。 “日本鬼子完蛋了,投降了,”方六低声回答。丁约翰象在教堂里说“阿门”那样,把眼睛闭了一闭。二话不说,回头就跑。 “你上哪儿去?”瑶宣问他。 “我——我上英国府去。”丁约翰大声回答。 §九十九 在重庆,成都,昆明,西安和别的许多城市里,人们嚷呀,唱呀,高兴得流着眼泪;北平可冷冷清清。北平的日本兵还没有解除武装,日本宪兵还在街上巡逻。 一个被征服的国家的悲哀和痛苦,是不能象桌子上的灰尘那样,一擦就掉的。然而叫人痛快的是:日本人降下了膏药旗,换上了中国的国旗。尽管没有游行,没有鸣礼炮,没有欢呼,可是国旗给了人民安慰。 北海公园的白塔,依旧傲然屹立。海子里的红荷花,白荷花,也照常吐放清香。天坛,太庙和故宫,依然庄严肃穆,古老的玻璃瓦闪烁着锃亮的光彩。 北平冷冷清清。在这胜利的时刻,全城一点动静都没有。只有日本人忙于关门闭户,未免过于匆忙。 最冷清的莫过于祁家了。瑞宣把爷爷扶回屋里,老人坐在炕沿儿上,攥着瑞宣的手。他想起八年来的种种困难,恨不得高声大骂;想到死去的儿子,孙子,重孙女,又恨不得放声痛哭。 他慢慢松开了瑞宣的手,又慢慢躺下了。瑞宣把小顺儿叫进来,要他给太爷爷做伴。 这差事小顺儿愿意承担。他不敢上妞子躺着的屋里去,也不乐意一个人傻站在院子里。没了妞子,他不知道该上哪儿去。跟太爷爷一块儿呆着,总算有点事做。他乖乖地让老人攥着他的手。 老人闭上眼睛,仿佛想要打个盹似的,小顺儿的手热乎乎的,一股热气顺着胳臂一直钻进老人的心里。他觉着自己不但活着,而且还攥着重孙子的手——从战争中活过来的最老的和最小的——他象是在腾云驾雾,身子也化到云彩里去了。他把小顺儿的手攥得更紧了。小顺儿以后可以安享太平,生儿育女,祁家世世代代,香烟不断。他把小顺儿的手越攥越紧,老手和小手合成了一体。老人睁开眼睛,好象要对小顺儿说,你我是四世同堂的老少两辈,咱俩都得活下去。只要咱俩能活下去,打仗不打仗的,有什么要紧?即便我死了,你也得活得我这把年纪,当你那个四世同堂的老祖宗。小顺儿看见老人睁开眼睛,想找两句话说。他问:“太爷爷,您醒啦?” 老人没回答,又把眼睛闭上,脸上浮起一丝笑容。 瑞宣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绕了好几个圈,打窗户外向里望了望,母亲和媳妇还坐在床头上瞧着妞子。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他走开,站在枣树下。 这当儿,白巡长和金三爷走进来。 白巡长跑得浑身是汗。他用一只手擦脑门上的汗,把另一只手伸向瑞宣。“喝,——祁先生,咱们胜利了!”他准备亲亲热热跟瑞宣握一握手,可一见瑞宣脸上那副难过的样子,不由得把手缩了回去。“怎么了,祁先生?” 瑞宣还没搭茬,金三爷就开了口:“祁先生,帮帮我吧。胜利了,还不赶快去找找钱先生和我那外孙子?求求你,帮着找找,看看他们到底给弄到哪儿去了。” 瑞宣很愿意马上跟着金三爷去找钱先生,可是打不起精神来。他不能把妈妈和妻子留在家里陪妞子,自己跑出去。没准儿妈妈伤心得会背过气去,甚至于死掉。他指了指屋里。 白巡长走过去,金三跟在后头。白巡长打窗户玻璃往里瞧,一眼就看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当了多年巡长,什么悲痛的场面都见过,他知道,两个女的一定得哭出声来,要是静静的光坐在那儿瞅着妞子,心里的悲痛一定会把人憋坏,特别是天佑太太准受不住。 “祁先生,您得领头大哭,”白巡长低声对瑞宣说:“您要是大声哭起来,她们就会跟着您哭。得哭出来,要不,伤心过了劲儿,气憋在心里,会把人憋坏,憋死。” 瑞宣还没想好是不是应当按白巡长说的办,只见门外头走进来一男一女。 那男的,象个又细又高的黑铁塔,身子骨结实,硬棒。他没戴帽子,大兵似的剃着光头。脸盘又黑又瘦,漆黑明亮的眼睛闪着愉快的光辉。他穿了一身小了两三号的学生服,上身长不及腰,裤子短的露出小腿。衣服虽说没个样子,又不合身,可他穿在身上却显得很得体,朴素。他扬着头,硬棒的脸上透着笑,右手拉着一个女的,是高第。 高第也瘦了,因为瘦,那副厚嘴唇显得好看多了。短鼻子周遭纵起不少条笑纹。头发没烫,嘴唇也没抹口红。看来,她已经完全摆脱了大赤包和招弟对她的束缚,毫不做作地显出了她的本来面目。她也扬着头,仿佛盯着老三的腮帮子,又象是在看那高高的蓝天。 转过影壁,老三就大声喊了起来:“妈!”他的声音响亮,连金三爷都吓了一跳。瑞全原来没打算惊动人,可是不由自主地喊了起来。多年没叫过的这个字,一下子打他心眼里蹦出来了。 “老三!”瑞宣也大声喊了起来。一刹时,他几乎把妞子的死都忘了。老三是中国青年的代表——象征着勇敢,强有力的新中国。瑞宣走过来,认出了高第。他一手一个把他们拉到身边,滚滚的热泪在眼睛里转了好几个圈。白巡长很想过去招呼老三,一见瑞宣抓住老三的手不放,他就悄悄地往边上站了站。他知道一家人重逢的时候,最不乐意外人打搅。“咱们走吧,”白巡长一边说着,一边把金三爷拽出门外。 老三的语音象一股春风,融化了屋子里的冰块。天佑太太始终哭不出声来,恍恍惚惚地坐在那里,两眼直勾勾地瞅着妞子发呆。一听见老三的声音,她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象胎儿在妈妈肚子里乱踹似的。她的孩子,老三,在院子里叫她呢。她又活过来了,憋在心里的眼泪唰地流了出来。老三一进门,她连妞子也顾不得照看了。妞子已经死了,儿子可还活着呢。泪水迷了她的眼睛,她摸索着走出屋门。 一见她出了屋门,老三就松开了大哥的手,冲妈妈奔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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