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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特别是因为他不在家里住,所以大家才分外关心他。虽然他离他们不过三四里地,可是这点距离使大家心中仿佛有了一小块空隙,时时想念他,说叨他。这样,每逢他回来,他与大家就特别显出亲热,每每使大家转怒为喜,改沉默为欢笑,假若大家正在犯一点小别扭或吵了几句嘴的话。

  他没有派头,不会吹胡子瞪眼睛。进了家门,他一点也不使大家感到“父亲”回来了。他只是那么不声不响的,象一股温暖的微风,使大家感到点柔软的兴奋。同时,大家也都知道他对这一家的功绩与重要,而且知道除了祁老人就得算他的地位与辈数最高,因为知道这些,大家对他才特别的敬爱。他们晓得,一旦祁老人去世,这一家的代表便当然是他了,而他是这么容易伺候,永远不闹脾气,岂不是大家的福气么?没有人盼望祁老人快死,但是不幸老人一旦去世,而由天佑补充上去,祁家或者就更和睦光明了。他是祁家的和风与阳光,他会给祁家的后辈照亮了好几代。祁老人只得到了四世同堂的荣誉,天佑,说不定,还许有五世同堂的造化呢!

  这样的一个人却死去了,而且死得那么惨!

  在祁老人,天佑太太,瑞丰,与韵梅心里,都多少有点迷信。假若不是天佑,而是别人,投了河,他们一定会感到不安,怕屈死鬼来为厉作祟。但是,投河的是天佑。大家一追想他的温柔老实,就只能想起他的慈祥的面容,而想象不到他可能的变为厉鬼。大家只感到家中少了一个人,一个最可爱的人,而想不到别的。

  因此,在丧事办完之后,祁家每天都安静得可怕。瑞宣病倒,祁老人也时常卧在炕上,不说什么,而胡子嘴轻轻的动。天佑太太瘦得已不象样子,穿着件又肥又大的孝袍,一声不出,而出来进去的帮助儿媳操作。她早就该躺下去休养,她可是不肯。她知道自己已活不很久,可是她必须教瑞宣看看,她还能作事,一时不会死去,好教他放心。她知道,假若家里马上再落了白事,瑞宣就毫无办法了。她有病,她有一肚子的委屈,但是她既不落泪,也不肯躺下。她须代丈夫支持这个家,使它不会马上垮台。

  瑞丰一天到晚还照旧和一群无赖子去鬼混。没人敢劝告他。“死”的空气封住了大家的嘴,谁都不想出声,更不要说拌几句嘴了。

  苦了韵梅,她须设法博得大家的欢心,同时还不要显出过度的活跃,省得惹人家说她没心没肺。她最关切丈夫的病,但是还要使爷爷与婆母不感到冷淡。她看不上瑞丰的行动,可是不敢开口说他;大家还都穿着热孝,不能由她挑着头儿吵架拌嘴。

  丧事办得很简单。可是,几乎多花去一倍钱。婚丧事的预算永远是靠不住的。零钱好象没有限制,而瑞丰的给大家买好烟,好酒,好茶,给大家雇车,添菜,教这无限制的零用变成随意的挥霍。瑞宣负了债。祁家一向没有多少积蓄,可是向来不负债。祁老人永远不准大家赊一斤炭,或欠人家一块钱。瑞宣不敢告诉祖父,到底一共花了多少钱。天佑太太知道,可也不敢在长子病着的时候多说多问。韵梅知道一切,而且觉得责无旁贷的须由她马上紧缩,虽然多从油盐酱醋里节省一文半文的,并无济于事,可是那到底表现了她的责任心。但是,手一紧,就容易招大家不满,特别是瑞丰,他的烟酒零用是不能减少的,减少了他会吵闹,使老人们焦心。她的大眼睛已不那么水灵了,而是离离光光的,象走迷了路那样。

  韵梅和婆母商议,好不好她老人家搬到老三的屋里来,而把南屋租出去,月间好收入两个租钱。房子现在不好找,即使南屋又暗又冷,也会马上租出去,而且租价不会很低。

  天佑太太愿意这么办。瑞宣也不反对。这可伤了祁老人的心。在当初,他置买这所房子的时候,因为人口少,本来是有邻居的。但是,那时候他的眼是看着将来,他准知道一旦人口添加了,他便会把邻居撵了走,而由自己的儿孙完全占满了全院的房屋。那时候,他是一棵正往高大里生长的树,他算得到,不久他的枝叶就会铺展开。现在,儿子死了,马上又要往外租房,他看明白这是自己的枝叶凋落。怎么不死了呢?他问自己。为什么不乘着全须全尾的时候死去,而必等着自己的屋子招租别人呢?

  虽然这么难过,他可是没有坚决的反对。在这荒乱的年月,个人的意见有什么用处呢?他含着泪去告诉了李四爷:“有合适的人家,你分心给招呼一下,那两间南屋……”

  李老人答应给帮忙,并且嘱咐老友千万不要声张,因为消息一传出去,马上会有日本人搬来,北平已增多了二十万日本人,他们见缝子就钻,说不定不久会把北平人挤走一大半的!是的,日本人已开始在平则门外八里庄建设新北平,好教北平人去住,而把城里的房子匀给日本人。日本人似乎拿定了北平,永远不再放手。

  当天,李四爷就给了回话,有一家刚由城外迁来的人,一对中年夫妇,带着两个孩子,愿意来往。

  祁老人要先看一看租客。他小心,不肯把屋子随便租给不三不四的人。李四爷很快的把他们带了来。这一家姓孟。从西苑到西山,他们有不少的田地。日本人在西苑修飞机场,占去他们许多亩地,而在靠近西山的那些田产,既找不到人去耕种,只要照常纳税完粮,所以他们决定放弃了土地,而到城里躲一躲。孟先生人很老成,也相当的精明,举止动作很有点象常二爷。孟太太是掉了一个门牙的,相当结实的中年妇人,看样子也不会不老实。两个孩子都是男的,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二岁,长得虎头虎脑的怪足壮。

  祁老人一见孟先生有点象常二爷,马上点了头,并且拉不断扯不断的对客人讲说常二爷的一切。孟先生虽然不晓得常二爷是谁,可也顺口答音的述说自己的委屈。患难使人心容易碰在一处,发出同情来,祁老人很快的和孟先生成为朋友。虽然如此,他可是没忘了嘱告孟先生,他是爱体面爱清洁的人。孟先生听出来老人的弦外之音,立刻保证他必不许孩子们糟蹋院子,而且他们全家都老实勤俭,连一个不三不四的朋友也没有。

  第二天,孟家搬进来。祁老人虽然相当满意他的房客,可是不由的就更思念去世了的儿子。在院中看着孟家出来进去的搬东西,老人低声的说,“天佑!天佑!你回来可别走错了屋子呀!你的南屋租出去了!”

  马老太太穿着干净的衣服,很腼腆的来看祁老人。她不是喜欢串门子的人,老人猜到她必定有要事相商。天佑太太也赶紧过来陪着说话。虽然都是近邻,可是一来彼此不大常来往,二来因日本人闹的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所以偶尔相见,话就特别的多。大家谈了好大半天,把心中的委屈都多少倾倒出一些,马老太太才说到正题。她来征求祁老人的意见,假若长顺真和小崔太太结婚,招大家耻笑不招?祁老人是全胡同里最年高有德的人,假若他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指摘,马老太太便敢放胆去办了。

  祁老人遇见了难题。他几乎无从开口了。假若他表示反对,那就是破坏人家的婚姻——俗语说得好,硬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呀!反之,他若表示同意吧,谁知道这门婚事是吉是凶呢?第一,小崔太太是个寡妇,这就不很吉祥。第二,她比长顺的岁数大,也似乎不尽妥当。第三,即使他们决定结婚,也并不能解决了一切呀;大赤包的那笔钱怎办呢?

  他的小眼睛几乎闭严了,也决定不了什么。说话就要负责,他不能乱说。想来想去,他只想起来:“这年月,这年月,什么都没法办!”

  天佑太太也想不出主意来,她把瑞宣叫了过来。瑞宣的病好了一点,可是脸色还很不好看。把事情听明白了,他马上想到:“一个炸弹,把大赤包,高亦陀那群狗男女全炸得粉碎!”但是,他截住了这句最痛快,最简截,最有实效的话。假若他自己不敢去扔炸弹,他就不能希望马老太太或长顺去那么办。他知道只有炸弹可以解决一切,可也知道即使炸弹就在手边,他,马老太太,长顺,都不敢去扔!他自己下过狱,他的父亲被日本人给逼得投了河,他可表示了什么?他只吐了血,给父亲打了坑,和借了钱给父亲办了丧事,而没敢去动仇人的一根汗毛!他只知道照着传统的办法,尽了作儿子的责任,而不敢正眼看那祸患的根源。他的教育,历史,文化,只教他去敷衍,去低头,去毫无用处的牺牲自己,而把报仇雪恨当作太冒险,过分激烈的事。

  沉默了好久,他极勉强的把难堪与羞愧象压抑一口要喷出的热血似的压下去,而后用他惯用的柔和的语调说:“据我看,马老太太,这件婚事倒许没有人耻笑。你,长顺,小崔太太,都是正经人,不会招出闲言闲语来。难处全在他们俩结了婚,就给冠家很大很大的刺激。说不定他们会用尽心机来捣乱!”

  “对!对!冠家什么屎都拉,就是不拉人屎!”祁老人叹着气说。

  “可是,要不这么办吧,小崔太太马上就要变成,变成……”马老太太的嘴和她的衣服一样干净,不肯说一个不好听的字。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失去平日的安静与沉稳。

  屋里没有了声音,好象死亡的影子轻轻的走进来。刚交过五点。天短,已经有点象黄昏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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