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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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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喽!要不然,我跟他们丝毫的关系都没有,你干吗给两下里介绍呢?” 瑞丰,尽管是浅薄无聊的瑞丰,也受不了这样的无情的,脏污的,攻击。他的小干脑袋上的青筋全跳了起来。他明知道东阳不是好惹的,不该得罪的,可是他不能太软了,为了脸面,他不能太软了!他拿出北平人的先礼后拳的办法来:“你这是开玩笑呢,还是——” “我不会开玩笑!我输了钱!” “打牌还能没有输赢?怕输就别上牌桌呀!” 论口齿,东阳是斗不过瑞丰的。可是东阳并不怕瑞丰的嘴。专凭瑞丰平日的处世为人的态度来说,就有许多地方招人家看不起的;所以,无论他怎样能说会道,东阳是不会怕他的。 “你听着!”东阳把臭黄牙露出来好几个,象狗打架时那样。“我现在是教务主任,不久就是校长,你的地位是在我手心里攥着的!我一撒手,你就掉在地上!我告诉你,除非你赔偿上八十块钱,我一定免你的职!” 瑞丰笑了。他虽浮浅无聊,但究竟是北平人,懂得什么是“里儿”,哪叫“面儿”。北平的娘儿们,也不会象东阳这么一面理。“蓝先生,你快活了手指头,红中白板的摸了大半夜,可是教我拿钱;哈,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要是有的话,我早去了,还轮不到尊家你呢!” 东阳不敢动武,他怕流血。当他捉到一个臭虫——他的床上臭虫很多——的时候,他都闭上眼睛去抹杀它,不敢明目张胆的作。今天,因为太看不起瑞丰了,他居然说出:“你不赔偿的话,可留神我会揍你!” 瑞丰没想到东阳会这样的认真。他后悔了,后悔自己爱多事。可是,自己的多事并不是没有目的;他是为讨东阳的喜欢,以便事情有些发展,好多挣几个钱。这,在他想,不能算是错误。他原谅了自己,那点悔意象蜻蜓点水似的,轻轻的一挨便飞走了。 他没有钱。三个月没有发薪了。他晓得学校的“金库”里也不过统共有十几块钱。想到学校与自己的窘迫,他便也想到东阳的有钱。东阳的钱,瑞丰可以猜想得到,一部分是由新民会得来的,一部分也必是由爱钱如命才积省下来的。既然是爱钱如命,省吃俭用的省下来的,谁肯轻易一输,就输八十呢?这么一想,瑞丰明白了,东阳的何以那么着急,而且想原谅了他的无礼。他又笑了一下,说:“好吧,我的错儿,不该带你到冠家去!我可是一番好意,想给你介绍那位高第小姐;谁想你会输那么多的钱呢!” “不用费话!给我钱!”东阳的散文比他的诗通顺而简明的多了。 瑞丰想起来关于东阳的笑话。据说:东阳给女朋友买过的小梳子小手帕之类的礼物,在和她闹翻了的时候,就详细的开一张单子向她索要!瑞丰开始相信这笑话的真实,同时也就很为了难——他赔还不起那么多钱,也没有赔还的责任,可是蓝东阳又是那么蛮不讲理! “告诉你!”东阳满脸的肌肉就象服了毒的壁虎似乎全部抽动着。“告诉你!不给钱,我会报告上去,你的弟弟逃出北平——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加入了游击队!你和他通气!” 瑞丰的脸白了。他后悔,悔不该那么无聊,把家事都说与东阳听,为是表示亲密!不过,后悔是没用的,他须想应付困难的办法。 他想不出办法。由无聊中闹出来的事往往是无法解决的。他着急!真要是那么报告上去,得抄家! 他是最怕事的人。因为怕事,所以老实;因为老实,所以他自居为孝子贤孙。可是,孝子贤孙现在惹下了灭门之祸!他告诉过东阳,老三逃出去了。那纯粹因为表示亲密;假若还有别的原因的话,也不过是因为除了家长里短,他并没有什么可对友人说的。他万也没想到东阳会硬说老三参加了游击队!他没法辩驳,他觉得忽然的和日本宪兵,与宪兵的电椅皮鞭碰了面!他一向以为日本人是不会和他发生什么太恶劣的关系的,只要他老老实实的不反日,不惹事。今天,料想不到的,日本人,那最可怕的,带着鞭板锁棍的,日本人,却突然的立在他面前。 他哄的一下出了汗。 他非常的着急,甚至于忘了先搪塞一下,往后再去慢慢的想办法。急与气是喜欢相追随的弟兄,他瞪了眼。 东阳本来很怕打架,可是丝毫不怕瑞丰的瞪眼,瑞丰平日给他的印象太坏了,使他不去考虑瑞丰在真急了的时节也敢打人。“怎样?给钱,还是等我去给你报告?” 一个人慌了的时候,最容易只沿着一条路儿去思索。瑞丰慌了。他不想别的,而只往坏处与可怕的地方想。听到东阳最后的恐吓,他又想出来:即使真赔了八十元钱,事情也不会完结;东阳哪时一高兴,仍旧可以给他报告呀!“怎样?”东阳又催了一板,而且往前凑,逼近了瑞丰。 瑞丰象一条癞狗被堵在死角落里,没法子不露出抵抗的牙与爪来了。他一拳打出去,倒仿佛那个拳已不属他管束了似的。他不晓得这一拳应当打在哪里,和果然打在哪里,他只知道打着了一些什么;紧跟着,东阳便倒在了地上。他没料到东阳会这么不禁碰。他急忙往地上看,东阳已闭上了眼,不动。轻易不打架的人总以为一打就会出人命的;瑞丰浑身上下都忽然冷了一下,口中不由的说出来:“糟啦!打死人了!”说完,不敢再看,也不顾得去试试东阳还有呼吸气儿与否,他拿起腿便往外跑,象七八岁的小儿惹了祸,急急逃开那样。 他生平没有走过这么快。象有一群恶鬼赶着,而又不愿教行人晓得他身后有鬼,他贼眉鼠眼的疾走。他往家中走。越是怕给家中惹祸的,当惹了祸的时候越会往家中跑。 到了家门口,他已喘不过气来。扶住门垛子,他低头闭上了眼,大汗珠拍哒拍哒的往地上落。这么忍了极小的一会儿,他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汗,开始往院里走。他一直奔了大哥屋中去。 瑞宣正在床上躺着。瑞丰在最近五年中没有这么亲热的叫过大哥:“大哥!”他的泪随着声音一齐跑出来。这一声“大哥”,打动了瑞宣的心灵。他急忙坐起来问:“怎么啦?老二!” 老二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打死了人!” 瑞宣立起来,心里发慌。但是,他的修养马上来帮他的忙,教他稳定下来。他低声的,关心而不慌张的问:“怎么回事呢?坐下说!”说罢,他给老二倒了杯不很热的开水。老二把水一口喝下去。老大的不慌不忙,与水的甜润,使他的神经安贴了点。他坐下,极快,极简单的,把与东阳争吵的经过说了一遍。他没说东阳的为人是好或不好,也没敢给自己的举动加上夸大的形容;他真的害了怕,忘记了无聊与瞎扯。说完,他的手颤动着掏出香烟来,点上一支。瑞宣声音低而恳切的问:“他也许是昏过去了吧?一个活人能那么容易死掉?” 老二深深的吸了口烟。“我不敢说!” “这容易,打电话问一声就行了!” “怎么?”老二现在仿佛把思索的责任完全交给了大哥,自己不再用一点心思。 “打电话找他,”瑞宣和善的说明:“他要是真死了或是没死,接电话的人必定能告诉你。” “他要是没死呢?我还得跟他说话?” “他若没死,接电话的人必说:请等一等。你就把电话挂上好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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