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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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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老李把话头忘了,心中想开了别的事:他不知是佩服张大哥好,还是恨他好。以热心帮助人说,张大哥确是有可取之处;以他的办法说,他确是可恨。在这种社会里,他继而一想,这种可恨的办法也许就是最好的。可是,这种敷衍目下的办法——虽然是善意的——似乎只能继续保持社会的黑暗,而使人人乐意生活在黑暗里;偶尔有点光明,人们还许都闭上眼,受不住呢! 张大哥笑了,“老李,你看那个小媳妇?没出嫁的时候,真是个没嘴的葫芦,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看现在,小梆子似的;刚出嫁不到一年,不到一年!到底结婚——”他没往下说,似乎是把结婚的赞颂留给老李说。 老李没言语,可是心里说,“马马虎虎当医生,杀人……都不值得一考虑?托人把他放出来……” 张大哥看老李没出声,以为他是想自己的事呢,“老李,说吧!” “说什么?” “你自己的事,成天的皱着眉,那些事!” “没事!”老李觉得张大哥很讨厌。 “不过心中觉着难过——苦闷,用个新字儿。” “大概在这种社会里,是个有点思想的就不能不苦闷;除了——啊——”老李的脸红了。 “不用管我,”张大哥笑了,左眼闭成一道缝,“不过我也很明白些社会现象。可是话也得两说着:社会黑暗所以大家苦闷,也许是大家苦闷,社会才黑暗。” 老李不知道怎样好了。张大哥所谓的“社会现象”,“黑暗”,“苦闷”,到底是什么意思?焉知他的“黑暗”不就是“连阴天”的意思呢……“你的都是常——”老李本来是这么想,不觉的说了出来;连头上都出了汗。 “不错,我的都是常识;可是离开常识,怎么活着?吃涮羊肉不用卤虾油,好吃?哈哈……” 老李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心里想,“常识就是文化——皮肤那么厚的文化——的一些小毛孔。文化还不能仗着一两个小毛孔的作用而活着。一个患肺病的,就是多长些毛孔又有什么用呢?但是不便和张大哥说这个。他的宇宙就是这个院子,他的生命就是瞎热闹一回,热闹而没有任何意义。不过,他不是个坏人——一个黑暗里的小虫,可是不咬人。”想到这里,老李投降了。设若不和张大哥谈一谈,似乎对不起那么精致的一顿涮羊肉。常识是要紧的,他的心中笑了笑,吃完羊肉站起告辞,没有常识!不过,为敷衍常识而丢弃了真诚,也许——呕,张大哥等着我说话呢。 可不是,张大哥吸着烟,眨巴着右眼,专等他说话呢。 “我想,”老李看着膝上说,“苦闷并不是由婚姻不得意而来,而是这个婚姻制度根本要不得!” 张大哥的烟斗离开了嘴唇! 老李仍然低着头说,“我不想解决婚姻问题,为什么在根本不当存在的东西上花费光阴呢?” “共产党!”张大哥笑着喊,心中确是不大得劲。在他的心中,共产之后便“共妻”,“共妻”便不要媒人;应当枪毙! “这不是共产,”老李还是慢慢的说,可是话语中增加了力量。“我并不想尝尝恋爱的滋味,我要追求的是点——诗意。家庭,社会,国家,世界,都是脚踏实地的,都没有诗意。大多数的妇女——已婚的未婚的都算在内——是平凡的,或者比男人们更平凡一些;我要——哪怕是看看呢,一个还未被实际给教坏了的女子,情热象一首诗,愉快象一些乐音,贞纯象个天使。我大概是有点疯狂,这点疯狂是,假如我能认识自己,不敢浪漫而愿有个梦想,看社会黑暗而希望马上太平,知道人生的宿命而想象一个永生的乐园,不许自己迷信而愿有些神秘,我的疯狂是这些个不好形容的东西组合成的;你或者以为这全是废话?” “很有趣,非常有趣!”张大哥看着头上的几圈蓝烟,练习着由烟色的深浅断定烟叶的好坏。“不过,诗也罢,神秘也罢,我们若是能由切近的事作起,也不妨先去作一些。神秘是顶有趣的,没事儿我还就是爱读个剑侠小说什么的,神秘!《火烧红莲寺》!可是,希望剑侠而不可得,还不如给——假如有富余钱的话——叫花子一毛钱。诗,我也懂一些,《千家诗》,《唐诗三百首》,小时候就读过。可是诗没叫谁发过财,也没叫我聪明到哪儿去。我倒以为写笔顺顺溜溜的小文章更有用处;你还不能用诗写封家信什么的。哎?我老实不客气的讲,你是不愿意解决问题,不是不能解决。因此,你把实际的问题放在一边,同时在半夜里胡思乱想。你心中那个妇女——” “不是实有其人,一点诗意!” “不管是什么吧。哼,据我看诗意也是妇女,妇女就是妇女;你还不能用八人大轿到女家去娶诗意。简单干脆地说,老李,你这么胡思乱想是危险的!你以为这很高超,其实是不硬气。怎说不硬气呢?有问题不想解决,半夜三更闹诗意玩,什么话!壮起气来,解决问题,事实顺了心,管保不再闹玄虚,而是追求——用您个新字眼——涮羊肉了。哈哈哈!” “你不是劝我离婚?” “当然不是!”张大哥的左眼也瞪圆了,“宁拆七座庙,不破一门婚,况且你已娶了好几年,一夜夫妻百日恩!离婚,什么话!” “那么,怎办呢?” “怎办?容易得很,回家把弟妹接来。她也许不是你理想中的人儿,可是她是你的夫人,一个真人,没有您那些《聊斋志异》!” “把她一接来便万事亨通?”老李钉了一板。 “不敢说万事亨通,反正比您这万事不通强得多!”张大哥真想给自己喝一声彩!“她有不懂得的地方呀,教导她。小脚啊,放。剪发不剪发似乎还不成什么问题。自己的夫人自己去教,比什么也有意味。” “结婚还不就是开学校,张大哥?”老李要笑,没笑出来。 “哼,还就是开学校!”张大哥也来得不弱。“先把‘她’放在一边。你不是还有两个小孩吗?小孩也需要教育!不爱理她呀,跟孩子们玩会儿,教他们几个字,人,山水,土田,也怪有意思!你爱你的孩子?” 张大哥攻到大本营,老李没话可讲,无论怎样不佩服对方的意见,他不敢说他不爱自己的小孩们。 一见老李没言语,张大哥就热打铁,赶紧出了办法: “老李,你只须下乡走一遭,其余的全交给我啦!租房子,预备家具,全有我呢。你要是说不便多花钱,咱们有简便的办法:我先借给你点木器;万一她真不能改造呢,再把她送回去,我再把东西拉回来。决不会瞎花许多钱。我看,她决不能那么不堪造就,没有年青的妇女不愿和丈夫在一块的;她既来了,你说东她就不能说西。不过,为事情活便起见,先和她说好了,这是到北平来玩几天,几时有必要,就把她送回去。事要往长里看,话可得活说着。听你张大哥的,老李!我办婚事办多了,我准知道天下没有不可造就的妇女。况且,你有小孩,小孩就是活神仙,比你那点诗意还神妙的多。小孩的哭声都能使你听着痛快;家里有个病孩子也比老光棍的心里欢喜。你打算买什么?来,开个单子;钱,我先给垫上。” 老李知道张大哥的厉害:他自己要说应买什么,自然便是完全投降;设若不说话,张大哥明天就能硬给买一车东西来;他要是不收这一车东西,张大哥能亲自下乡把李太太接来。张大哥的热心是无限的,能力是无限的;只要吃了他的涮羊肉,他叫你娶一头黄牛,也得算着! 老李急得直出汗,只能说:“我再想想!” “干吗‘再’想想啊?早晚还不是这么回事!” 老李从月亮上落在黑土道上!从诗意一降而为接家眷!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就以接家眷说吧,还有许多实际上的问题;可是把这些提出讨论分明是连“再想想”也取销了! 可是从另一方面想,老李急得不能不从另一方面想了:生命也许就是这样,多一分经验便少一分幻想,以实际的愉快平衡实际的痛苦……小孩,是的,张大哥晓得痒痒肉在哪儿。老李确是有时候想摸一摸自己儿女的小手,亲一亲那滚热的脸蛋。小孩,小孩把女性的尊严给提高了。 老李不言语,张大哥认为这是无条件的投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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