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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钱花完了!张文卖了秀莲所有的首饰,把得来的钱吃了个一干二净。秀莲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大得她连门都不敢出,一副寒伧样子,怎么见人。

  她没想到怀了孕的女人会这么难看。脸完全变了模样。早晨起来,脸肿得松泡泡的,笑起来挺费劲。就是拿她仅有的一点化妆品涂抹起来,也掩盖不住病容。这副模样,真是又难看,又可怜。腿和脚都肿了,有时连鞋都穿不上。

  张文对她,已经没一点儿温情。即使亲近她,也无非是发泄兽性,兽性一旦满足,就把她扔到一边。有一次,为了嫌她挡路,使劲打她的肚子。还有一次,因为嫌她在床上占的地方大,骂了起来。“滚你妈的一边去,大肚子娘们,”他嚷着。她脸冲着墙,低声抽泣起来,什么也没说。第二天早晨,她一片诚心,低声下气地招呼他。她觉得,哭未免太孩子气了。自己的肚子太大,挤了他,挨他骂一句,也不算什么。她很过意不去。

  张文可没有心思跟她谈情说爱。他坐在床上,点上一支烟,眯缝起眼睛,想心事。忽然,冲她长喷一口烟,笑了起来。“秀莲,跟你爸要俩钱去。咱俩得吃饭,我一个子儿也没了。”

  她睁圆双眼看着他。他不是当真的吧?难道他不知道,爸爸已经不要她了?她对不起爸,没脸见人。“哦,”她低声说,“哦,不,我不能那么办。”

  “蠢货,”他生气地呵斥她,“你爹有钱,我们短钱使。他抢了你的钱,你为什么不弄点回来?”

  她摇摇头。她不能再去欺负爸爸。不能再做丢人的事,去跟爸爸要钱。张文捏紧了拳头,好象要打她。她看出他要干什么,可还是坐着不动。张文大声骂了一句,披上褂子,登上裤子,走了出去。

  她一个人在床上躺了两天。没有吃的,也没有钱。她什么也不想做,只顾想心事。身子越来越重,已经到了步履艰难的时候。因为饿,她一阵阵恶心。

  张文回了家。他自己一去两天,一句没提,她也不问。她躺在床上,笑着,希望他能走近前来。他一边脱衣服,一边问,“你干吗不去卖唱?咱们得弄俩钱,不是吗?这倒是个办法,找个什么地方唱唱大鼓去。”

  “我这副模样儿,怎么去呀?”她勉强笑了笑。“扛着个大肚子,人家该笑话了。等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再说,除了我爸的班子,也没处唱去。重庆就这么一家书场。”“那你就回去给他唱。”

  “那不行。我不能这么着上台去唱书,给我爸丢人。”“什么?丢人?丢谁的人?”张文不明白。女人家怀了孕有什么可丢人的,何况还是个唱大鼓的呢。作为女人,秀莲挺可爱;可是她不肯出去挣钱,真叫人恼火。“去,给你爸唱书去。”他又下了命令。

  “我不去,”她哭起来了,“我受不了,我不能这么着去给爸丢人。”

  “丢人!”他轻蔑地嗤笑了一声,“一个唱大鼓的,还讲得起丢人不丢人?”

  秀莲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啪地一声断了,她对他最后的一丝情意,也完了。从今以后,事情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他根本不爱她。她为他离开家,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而他对此,却完全无动于衷!

  当天晚上,张文又走了。一去就是三天。秀莲气息奄奄,分不出白天黑夜。死吧,痛苦也就从此结束了。死了倒省得遭罪,可是还有孩子呢!娘犯了罪,造了孽,为什么要孩子也跟着去死?

  第二天,她起了床。虚弱不堪,路也走不动。打张文走了以后,她只吃了一点糍粑,喝了两口水。她得出去走走,透口气。走起来真费劲,每走一步,脚如针扎,腿肿得寸步难行。朝哪儿走?她不知道。她一步一步地往前捱,蹒跚着,走几步就停下来歇一歇。走了不久,她看出已经走到爸爸家那条街的尽头。不能去,决不能去。她扭转身,很快回到小屋里。

  也许张文的朋友会来找他。在这样冷清清、孤单单的日子里,有个人说说话也好。她可以求他们去找张文,把他叫回家来。可是没人来,她猜得出,这是为什么。他们以前来,是为了看她,看看重庆唱大鼓最有名的角儿。这会儿,她又病又丑,谁还希罕来看她?大肚子女人,有什么好看!她在小屋里走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床上。

  孩子又在踢腾,她难过得很。可心头的难过更厉害。可怕的是今后,要是孩子生在这个又小又破的屋子里,怎么好?汗珠子一颗颗打她脑门上冒出来。她什么也不懂。要是活生生的孩子一下子打她肚子里蹦出来,怎么办?听说女人生孩子的时候,会拚命叫唤,真有那么可怕吗?好象肚子里每踢腾一下,她的难过就增加一分,越来越难以忍受。

  她昏昏沉沉地躺着,哪怕张文回来看看也好。胡同里一有脚步声,她就抬起头来听。这个破胡同里,男男女女,来来往往,脚步声一直不断。她知道张文不会再来了。说不定爸爸,或者大凤会来看她。光是这么想想,也使她得到不少安慰。不过她心里明白,他们是不会来的。他们过的,是跟她截然不同的生活。就象地球绕着太阳转一样,他们循规蹈矩,过的是规规矩矩的生活。而她呢,却走投无路,再也过不了正经日子。

  两天以后,张文冒冒失失撞了进来。他穿了件崭新的西式衬衫,打着绸领带,一条色彩鲜艳的手绢,插在上衣口袋里。他晒黑了,挺漂亮。她一见他,就为他的离去,找了种种理由:他可能是想法儿挣钱去了,好吃饭呀,他爱她,所以拚命地为了她干活去了。她见了他,把心里的怨气压了一压。不论怎么说,他是她的情人,是她的男人。可是,张文没有理她。他忙着打行李。她看着他,莫名其妙,手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把他的短裤、衬衫,还有她给洗干净的袜子,都拾掇起来,装进一只浅颜色的新皮箱里,那是他刚刚拎回来的。她的眼泪掉了下来,不过还是没说话。

  他停下手来,看着她。眼神不那么凶了,透出怜悯的神色。他那抿得紧紧的嘴上,挂了一丝笑。“我以后不回来了,”他说,“我要到印度去。”接着又打他的包。

  她楞住了,一下子没明白过来。哎呀,印度,那么远。她打床上跳下,拉他的袖子。“我也去,张文,你上哪儿,我也上哪儿。我不怕。”

  他笑了起来,“别那么孩子气。打着那么大肚子,怎么跟我去。带着个快冒头的小杂种,跟我去,那才有看头呢!快住嘴吧,我要做的事多着呢。”

  她心里一寒到底。她放了他的胳膊,坐在床上,眼睛瞪得溜圆,害怕到极点。“我怎么办呢?你要我怎么办呢?”她问。

  “回家去。”

  “不等……”

  “还等什么?”

  “不等孩子生下来啦?”

  “咳,回去吧!别再叨叨什么等不等的了。放聪明点儿吧。你把我吃了个精光,我所有的都花在你身上了,这还不够吗?咱不是没有过过好日子。我尽了我的力量来满足你,现在我要走了,办不到了,别那么死心眼。”

  她扑倒在地板上,抱住他的双腿。“你一点也不爱我了吗?”

  “当然爱你,”他更快地收拾起来。“我要是不爱你,你还能怀上孩子吗?”

  她躺在地上,精疲力竭,站不起来。她有气无力地问:“咱俩今后,今后怎么办呢?”

  “那谁说得上?别指望我了,你是知道我的。我心肠软。要是到了印度,有哪个姑娘看上我,我就得跟她好。我对女人硬不起来。人有情我有义嘛,对你不也是这样吗?已经给过你甜头了。”他嬉皮笑脸看着躺在他脚下的秀莲,摸了摸自己贼亮贼亮的头发。“你已经尝到甜头了,不是吗?”

  收拾完东西,他在屋子里周遭看了一遍,是不是还丢下了什么。完了,用英文说了句:“古特拜,”就没影儿了。

  他留下一间小屋,一张竹床,床上有一床被子,因为太厚,装不进皮箱。此外还有两把竹椅子,一张竹桌子和一个怀了孕的女人。

  秀莲在床上躺着,直到饿得受不住了,才爬了起来。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得挣钱养活自己和孩子。也许能靠卖唱,挣点儿钱糊口。只要熬到把孩子生下来,就可以随便找个戏园子,去挣钱。不管干什么,只要能挣钱,能养活孩子就成。她尝够了这场爱情的苦头,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让人卖了呢,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比这强。第二天,她整整躺了一天。起床的时候,腿肿得老粗,连袜子都穿不上了。她知道自己很脏,好多天没换过衣服,发出一股叫花子的味道。下午,她到江边一些茶馆里去转了转。茶馆老板听说她想找个活儿干,都觉得好笑。扛着个米袋大的肚子,谁要呀!

  她迈着沉重的脚步,回了家。辫子散了,一头都是土。肿胀的双腿,跟身子一样沉重。嘴唇干裂得发疼,眼珠上布满血丝。走到大门口,她在台阶上坐下,再也挪不动步了。多少日子没换衣服,衣服又湿,又粘。干脆跳到嘉陵江里去,省得把孩子生出来遭罪。

  她挣扎起来,又走回小屋去。屋门开着,她站住,吃了一惊。谁来了?张文改变主意了?还是有贼来偷她那宝贝被子呢?她三步并作两步,往屋子里赶,说什么也不能让人把被子偷走……突然,她收住了脚步。黄昏时暗淡的光线,照着一个低头坐在床沿上的人影。

  “爸,”她叫起来,“爸!”她跪下来,把头靠在他膝上,撕肝裂肺地哭了起来。

  “听说他走了,”宝庆说,“这下你可以回家了。我一直不能来,他吓唬我说,要宰了我。现在他走了,这才来接你回家。”

  她抬起头来看他,眼睛里充满疑惧和惊讶。“这个样子,我怎么能回去,爸?”

  “能,全家都等着你呢,快走吧。”

  “可是妈妈……她会说什么呢?”

  “她也在等你。我们都在等你。”

  宝庆卷起铺盖,用胳膊夹着,带她走了出去。“等孩子生下来,我要跟着您唱一辈子,”秀莲发了愿,“我再不干蠢事了。”她忽然住了脚。“等等,爸爸,我忘了点儿东西。”她使劲迈着肿胀的腿,又回到她的小屋里。

  她想再看一眼这间屋子,忘不了呀!这是她跟人同居过的屋子,本以为是天堂,却原来是折磨她的牢房。她的美梦,在这儿彻底破灭了。她站在门口,仔仔细细,把小屋再次打量了一番,深深记在心里。然后,她和爸爸手搀手,走了出来。他们是人生大舞台上,受人拨弄的木偶。一个老人,一个怀了孕的姑娘,她正准备把另一个孤苦无告的孩子,带到苦难的人间来。

  大凤满怀热情地迎接妹妹。二奶奶在自个儿屋里坐着。她本打算坚持*杭桓*莲说话。可是见了她从小养大的女儿,眼泪也止不住涌了出来。“哼,坏丫头,”她激动地叫了起来,“来吧,我得把你好好洗洗,叫你先上床睡一觉。”

  对面屋里,大凤的儿子小宝用小手拍打着地板,咯咯地笑。秀莲见了他,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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