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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张元。”伊牧师拿着那根吕宋烟,始终没点,又不好意思放下,叫人家看出没有吃吕宋的本事。

  “对!张元!我爱那小子;你看,我告诉你:”亚力山大跟着吸了一口烟,又噗的一下把烟喷了个满堂红:“别看他傻头傻脑的,他,更聪明。你看我的中国话有限,他又不会英文,可是我们办事非常快当。你看,他进来说‘二千块!’我一点头;他把货单子递给我。我说:‘写名字?’他点点头;我把货单签了字。你看,完事!”说到这里,亚力山大捧着肚子,哈哈的乐开了,吕宋烟的灰一层一层的全落在地毯上,直乐得脑皮和脸蛋一样红了,才怪不高兴的止住。

  伊牧师觉不出有什么可笑来,推了推眼镜,咧着嘴看着地毯上的烟灰。

  马家父子和温都太太来了。她穿着件黄色的衫子,戴着宽沿的草帽。一进门被吕宋烟呛的咳嗽了两声。马老先生手里捧着黑呢帽,不知道放在那里好。马威把帽子接过去,挂在衣架上,马老先生才觉得舒坦一点。

  “嘿喽!温都太太!”亚力山大没等别人说话,站起来,举着吕宋烟,瓮声瓮气的说:“有几年没看见你了!温都先生好?他作什么买卖呢?”

  伊太太和凯萨林正进来,伊太太忙着把哥哥的话接过来:“亚力!温都先生已经不在了!温都太太!谢谢你来!温都姑娘呢?”

  “嘿喽!马先生!”亚力山大没管他妹妹,扑过马老先生来握手:“常听我妹妹说道你们!你从上海来的?上海的买卖怎么样?近来闹很多的乱子,是不是?北京还是老张管着吧?那老家伙成!我告诉你,他管东三省这么些年啦,没闹过一回排外的风潮!你明白我的意思?在天津的时候我告诉他,不用管——”

  “亚力!饭好了,请到饭厅坐吧!”伊太太用全身之力气喊;不然,简直的压不过去他哥哥的声音。

  “怎么着?饭得了?有什么喝的没有?”亚力山大把吕宋烟扔下,跟着大家走出客厅来。

  “姜汁啤酒!”伊太太梗着脖子说。——她爱她的哥哥,又有点怕他,不然,她连啤酒也不预备。

  大家都坐好了,亚力山大又嚷起来了:“至不济还不来瓶香槟!”

  英国人本来是最讲规矩的,亚力山大少年的时候也是规矩礼道一点不差;自从到中国作买卖,他觉得对中国人不屑于讲礼貌,对他手下的中国人永远是吹胡子瞪眼睛,所以现在要改也改不了啦。因为他这么乱嚷不客气,许多的老朋友现在全不理他了;这是他肯上伊牧师家来吃饭的原因;要是他朋友多,到处受欢迎,他那肯到这里来受罪,喝姜汁啤酒!“伊太太,保罗呢?”温都太太问。

  “他到乡下去啦,还没回来。”伊太太说,跟着用鼻子一指伊牧师:“伊牧师,祷告谢饭!”

  伊牧师从心里腻烦亚力山大,始终没什么说话,现在他得着机会,没结没完的祷告;他准知道亚力山大不愿意,成心叫他多饿一会儿。亚力山大睁开好几回眼看桌上的啤酒,心里一个劲儿骂伊牧师。伊牧师刚说“阿门!”他就把瓶子抓起来,替大家斟起来,一边斟酒一边问马老先生:“看英国怎样?”

  “美极了!”马老先生近来跟温都太太学的,什么问题全答以:好极了!美极了!对极了!……“什么意思?美?”亚力山大透着有点糊涂,他心里想不到什么叫做美,除非告诉他“美”值多少钱一斤。他知道古玩铺的大彩瓶美,展览会的画儿美,因为都号着价码。

  “啊?”马老先生不知说什么好,翻了翻白眼。

  “亚力!”伊太太说:“递给温都太太盐瓶儿!”“对不起!”亚力山大把盐瓶抓起来送给温都太太,就手儿差点把胡椒面瓶碰倒了。

  “马威,你爱吃肥的,还是爱吃瘦的?”伊姑娘问。

  伊太太没等马威说话,梗着脖子说:“中国人都爱吃肥的!”跟着一手用叉子按着牛肉,一手用刀切;嘴唇咧着一点,一条眉毛往上挑着,好象要把谁杀了的神气。

  “好极了!”马老先生忽然又用了个温都太太的字眼,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说的。

  牛肉吃完了,甜米布丁上来了。

  “你能吃这个呀?”伊姑娘问马威。

  “可以,”马威向她一笑。

  “中国人没有不爱吃米的,是不是?马先生!”伊太太看着凯萨林,问马先生。

  “对极了!”马老先生点着头说。

  亚力山大笑开了,笑得红脸蛋全变紫了。没有人理他,他妹妹也没管他,直笑到嘴咧的有点疼了,他自己停住了。

  马威舀了一匙子甜米布丁,放在嘴唇上,半天没敢往嘴里送。马老先生吞了一口布丁,伸着脖子半天没转眼珠,似乎是要晕过去。

  “要点凉水吧?”伊姑娘问马威。马威点了点头。

  “你也要点凉水?”温都太太很亲热的问马老先生。

  马老先生还伸着脖子,极不自然的向温都太太一笑。亚力山大又乐起来了。

  “亚力!再来一点布丁?”伊太太斜着眼问。

  伊牧师没言语,慢慢的给马家父子倒了两碗凉水。他们一口布丁,一口凉水,算是把这场罪忍过去了。“我说个笑话!”亚力山大对大伙儿说,一点没管人家爱听不爱听。

  温都太太用小手轻轻的拍了几下,欢迎亚力山大说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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