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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两三天,她的愁闷还解不开,反倒加上许多不愉快的事实。有一天,她接到静茵的来信,她就匆忙地打开读着:

  “——绥远的抗战,实在是一件使人振奋的事,那好象从我们的身上,脱去一件沉重污秽的外套,(可是我们还有好几套穿在身上呢!)使人的心感到一份轻松,跟在你们的后边,我们也发起了援绥募捐运动。

  我们很努力,发动了所有的学生,可是我想不到,在这个近代资本主义的都市中竟有许多不知道绥远在什么地方?你想,百灵庙和红格尔图那就连提也不用提起了!这的确是一件可悲哀的事。这里的市民,并不是没有那份热情(有人说那只是一份凑热闹的心肠),听他们说,在一二八的时候,市民的援助再热烈也没有了,他们有的简直很勇敢地和那些兵士们一齐去奔赴死,听说有一队义勇团就是壮烈地牺牲了;大多数的人什么都捐,乘着黑夜到前线去慰劳。我想那是因为飞机不断地在头上转着,炮声也不断地在耳边响着,机关枪和着他急促的脉搏响着……如今,一切都离得这么远,他们看不见,又听不见,无怪引不起象从前那样大的兴致。

  我并不过责他们,用他们短视的眼睛前望,原来也望不到五步远的。而且大多数的人都被生活迷住了,或者说是缠住了,那些投机家这两天正在公债上用功夫,金子也不放松,他们还很注意南洋的树胶和美国的铁路……因为那些好象更有关他们的生死存亡。

  可是最近的事实却使我迷惑了,我不知道这些高贵的,可尊敬的市民到底怀了一份怎样的心肠!你当然知道英皇爱德华第八逊位的事了,关于他逊位的事,我想你不会想到象我们的×将军一样‘不爱江山爱美人’,他有他的苦衷。所以旧的势力就不容许他存在,他情愿退位,让给他的弟弟约克公爵,就是乔治六世。

  这桩事在英国自然朝野震惊了,这不平凡的作法使保守的英国国民目瞪口呆,接着就是一位新皇登极,当然是由呆转喜,总得大大庆祝一番了。我想他们的举朝上下的欢腾是应该的,至于S埠的租界,英国人的势力很大,商业机关也极多,当然也得有一番点缀,为了他们的壮观,早就有无数的中国苦力在为他们流汗了。

  使我们所看到的,就是在外国人的指挥之下,一切都做得很敏捷,也都做得很好。在桥头,在高楼的尖顶和大门,在一些公共的场所,早都用各色的电灯,排出大大小小的GR的字样。英国的国旗,也列成好花样,很整齐地列好。

  奇怪的是国人所经营的大公司也照样在高入云霄的楼顶上排出花样,而且在今天,又悬满了大大小小的英国国旗。

  我恰巧晚上有事情要到大马路去,从我的寓所出来,还要经过那些日本兵的岗位,他们在黑暗的角落窥视着,可是他们的刺刀在暗中发着寒冷的光。

  我搭上电车,在这寂静的路上,电车象飘浮起来似的向前飞奔,渐渐地走入了热闹的市街,渐渐走进那繁盛的区域。我还没有注意,在我的身边已经立满了乘客,从他们的言语中我知道他们并没有什么事,不过乖巧地,搭上电车就可以穿行那条已经被人挤满的大马路。

  我远远地望见那许多灯彩,有的是转着,有的在闪着,远处还时时起着欢呼。当着我所坐的电车走到桥上,它就再也无法前进了。起先我们就坐在车上,许多乘客都伸长颈子朝外望,因为他们已经算失败,他们没有能如愿地达到他们的目的,他们也就不上不下地给搁在这儿了。我倒没有什么,我望着桥下的水,在那里面我看到无数条曲曲折折的各色彩线。正当我出神的时候,卖票的却来说车子要开倒车了,请我们走下去。

  其实当时我大可以坐在那部车上再回到我的住处下来,可是不知怎么的心神一动,我也随着他们下来了。当我下来之后,我就再也不能做我自己的主了,我就顺着人们拥挤的力量缓缓地向前移动。人塞满了那宽阔的道路,大半都是黄皮肤黑眼睛的同胞,你望我、我望你,身子却有点不由自主地前进和后退。当着几个黄头发蓝眼睛的人过来了,那就显得格外挤,因为大家都跌跌撞撞地给他们让路。更可恨的是,当着那些外国人欢呼的时候,我们的同胞也张开嘴叫着,谁知道他们叫的是什么呢,谁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这份欢乐呢?

  我真生气,我也真难过,这才是一些殖民地的人民的嘴脸呢!我的心还隐隐地发痛,自从我来到S埠之后,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的人,假使这人群为的是我们国家,喊的是不甘做奴隶的呼声,那么该使异族人如何瞠目而视呢?可是,如今都不是,连欢乐也说不上,在这么遥远的国度里有一个国王登基,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那不是比绥远更远了,他们不也是照样看不见,也听不见么?

  不,我说错了,他们也许能听得见英国教堂的音乐和会唱,因为这两天连中文报纸也那么热心地通告有无线电收音机的人家,注明波度和时间,说是可以听到英王登基的音乐。

  我实在忍耐不下了,我看得够了,只要我把头向四面一望,我就看见那许多蠢动着的露着茫然的目光的头颅,那简直好象在海面上浮着,我想那海该是血的海吧,那些血也该是为抵抗侵略者的我们同胞的血!

  在一个叉路上我拚命地挤出去,这我才能自在地喘一口气,我还是向北走去,走着僻静的路,走向我那阴暗的街,在那街旁我依然看到两手把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的日本兵,我走进去,上了楼,推开南向的窗,我还看得见在黑夜中闪动着的不同颜色的灯光,远天是一片红,我还仿佛听见人们的欢呼,唉,我的心痛苦的跳着,我忽然记起了尼采的一句话:‘在这么多的痛苦的面前,快乐是可耻的!’玲,我们的痛苦还不够多么?我们的痛苦还不够深么!可是他们却在快乐,不,快乐都说不上,快乐还是属于别人的,他们不过是那么愚蠢地随在别人的身后叫啸,只要你能静心想一想,你就知道我的痛心不是没有理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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