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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我太激动了,在这深夜的时光,我也不得不从床上跳起来写这封信给你,我不能入睡,晚饭也没有吃,我那临街的窗口的下面的水门汀的路上,正橐橐地响着日本陆战队的铁跟皮鞋,一下一下都象踏在我的心上,我不必向下张望,我就知道一个正站在我的窗下,他那上了刺刀的步枪在他的手中平端着,随时都要刺进人的身体似的,可是我不怕,在两小时之前,我正从他的身边走过来,把个人的死亡都看得无足轻重,大约也没有可怕的了。

  这一下午我都在法庭里,我并不是被审问的犯人,可是我觉得受践踏的正是我们全中国,这耻辱我们都有一份,我想你总知道前些天发生的枪杀日本水兵事件,哪一个杀的,为什么杀的,却是不可知的谜,可是居然捉到了主犯和从犯,因为日本人再三地声称这事件的严重性,于是,犯人也就提到了。我好容易托人找到了一张旁听证,在走进法庭之前还经过探捕的搜查,于是我就坐在一条木凳的尽端,那时前面还一无所有,可是旁听席已经坐满了。

  过些时法官进来了,我们都站起来,当他坐下去的时候,我们又坐下。随后律师来了,有三个是为犯人义务辩护的,有的是代表治安当局。

  一阵响亮的皮靴声音,引去每个人的注意,原来是一些日本军官和士兵雄赳赳走进来了,他们每个人都有武器,显然他们并没有经过搜查。

  这时候犯人提来了,用这个提字实在是再恰当没有,因为那三个都是那么瘦小,手铐着,高大的巡捕提着他们的衣领走进来,就向那长凳上一丢,正象把一些什物扔下来一样。

  开审了,第一被告又提到前面,一个巡捕就毫无忌惮地在公案前架起一只脚来得意地抖着,他那凶恶的紫红的脸正对着那个可怜的犯人。他的身材很小,他的脸是苍白的,在他的鼻下有伤痕,衣服的纽扣脱落了,前胸的上半敞开来。他用细小的声音答复法官的问询,到后不知怎么一来,他忽然大声地哭着说:

  ‘他们打我呀,他们打我呀!’

  ‘哪个来打你这个混帐王八蛋!’

  那个站在公案前的巡捕扬起手来威吓着他,可是这时那个代表治安当局的律师站起来了,方才我还没有看到他呢,原来他是才赶到的,他的同事正帮忙他穿起制服,他是那么一个年轻的家伙!他的头发油亮,他的脸雪白,可是那模样,使我想起来城隍庙里勾魂的小鬼,他冷酷又干燥地说:

  ‘请庭长注意,该犯人显然诬蔑西洋文明,在我们的拘留所中从来没有虐待犯人的事!’

  这时那个犯人忽然朝地上一跪,大哭起来说:

  ‘我对天起誓,他们打坏我了,用橡皮管子抽,用香火薰……’

  站在他身旁的巡捕赶紧把他从地上架起来,他就再也不松手,可是他还是哭着。他数说着把他上了三次电桩逼他招认,他真受不了那刑罚,才想法自杀,那些脱落的衣扣就是他吞下去的。

  ‘我没有死成,大人呵,你快点要我死吧,我受不了!’

  人们沉静下来了,那个法官也好象被他打动,可是他只把头低一下,看看放在面前的卷宗,接着又很平淡地抬起来,这时报告律师请求把犯人解送法院,那个盛气的原告律师立刻说明,调查完毕,正要移解法院来,也许关于这些辩论引起那个日本军官的不满,他粗暴地站起来,走到窗口,掏出一块手巾来扇着,这举动引起全庭人的注意,连那个把情感磨得平坦的法官也不得不朝那个日本军官看着,在那一分钟的沉默中间,每个人都怀了不安的心情,也许以为他要有所举动吧,可是没有人敢干涉,一直到他又坐下来之后,人们才又平静下去。

  于是那个青年的原告律师站起来,两手捧着一叠文件,他数说着被告曾经犯过了什么刑事罪,他有一大捧证据,还说他是一个流氓,平日就作恶多端,现在捕犯查到一个证人,他可以证明被告是这一次谋杀案的主犯,这时一个穿得很好的男人走上去了,那个被告茫然地把头转过来,看到那个人就大声叫:

  ‘不错,我是一个流氓,可是他不能给我做证人呀!他跟我有仇,他会害我的……!’

  那个被告吼着,抓着他的巡捕很自然地给了他一拳,那个仇人还是昂然地走到前面,陈述他的证据。

  ‘小××,你没有良心,你何苦害死我呢?……’

  那个被告悲痛地叫着,可是法官为了法庭的尊严,用力敲着他的法案,不许他再发声,起先好象他还不能不忍耐呜呜地哭着,过后他不哭了,他也很平静地听着那个证人的详尽的叙述。这中间,有时被告律师站起来驳辩,可是那个原告律师就象一只山狼似地站起来了,露着他光利的牙齿,象要吞噬人一样伸长了颈子,当他说到了那些下流的中国人的时候,全庭的人发出不满的声音,可是他故意重复的说着,过后寻衅似地瞪着旁听席里的人,不满的声音又起来了,当时我也气急了,恨不得有一把利刃朝他丢过去,做为对他那副骄横、忘记了祖国的人的一个合理的教训!象这样的汉奸的存在,实在也是我们的耻辱。

  就象这样的辩论和审问过了整个的下午,房子不大,人又多,虽然是秋天,江南还有一番蒸热,天渐渐晚下去的时候,秋阳正从朝西的窗口钻进来,落在我的脸上,汗不断地流下来,当时我看到法官,律师,日本人,面前的那一大杯冷开水,我真不知道怎么羡慕呢,可是我们这些旁听的人只是空咋着嘴象市上放在案上出卖的桂鱼一样,除开嘴部的干渴,我想许多人的胸中都还烧着一股愤怒的火吧,因为每个人都看到在日本人的意旨之下,在原告律师的咄咄逼人的气焰之下,那几个犯人怕没有好结果。

  其实日本人本来的目的并不是这样,他们故意造成这份恐怖,于是有所藉口了,是战队在租界里巡查想利用这个机会重演‘一二八’的故事。可是站在租界当局的那一方面,为了他们本身的利益,他们必须设法塞住日本人的嘴,把他们认定的抗日行为化成私仇谋杀,这样就不得不牺牲几个无辜的人了,所以当犯人叫着,‘我不是好人,可是我没有干这椿事,我是冤枉的!’连承审的法官也不得不沉默了。谁都知道他们的无辜,可是他们却逃不开死罪。

  真的,他们就是这样判处死刑了,两个死刑,一个无期,那时候我都想叫出来了,可是那几个被告,却低下头,沉默地不发一言,也许他们早就知道了这不可免的命运,所以他们不叫也不争论,只是脸显得更苍白些。就是那个法官说着如果不服判决,在十天以内还可以上诉的时候,那几个犯人一点也不觉得鼓舞。他们默默地又被巡捕提出去了。

  旁听的人倒发着不平的骚音,人都站起来,渐渐散去,我的心感到酸痛,我的泪流出来了,我知道,我是忍不住哭了的,因为受这种无妄之灾的,并不只是他们三个人,而是我们全中国四万五千万人。

  是的,我吞不下饭去,我的胸间一直有什么哽着。我走回来的时候,那日本兵怒目地望着我,好象他要一下就把刺刀戮进我的身体,我不怕,可是我的心被悲痛啮着,我又不能睡,我就爬起来了。这时街道更安静了,自远而近起了一片整齐的步履,我从窗口望出去,原来还是那日本陆战队的巡查队,我的心更不安宁,我确信只有一条路能救我们的国家——那就是战争。不是全死,就是全活,这种不死不活的日子再也不能过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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