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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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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过年以来,李大岳忽然有了夜里睡不着觉的毛病,他知道那是因为日子过得太闲,心又总不安宁,时时东想西想,到了晚上睡到床上也不能沉静,于是就耽心着会睡不着,果然就睡不着了。他懂得要睡得好就该日里多劳碌,他就时常帮着老王作许多事,尤其是那吹上了天的藤罗架,简直是他一个人弄好的:可是渐渐的工作的事情完了,他又懒下来。他明白这样下去总不可以,一定得好好有个交代。 那一晚上的风助长了他的不眠,本来黄昏的时节,风势杀了些:可是吃过晚饭就更凶猛地刮起来,关紧的百页窗每一条木板都吹得响。 他听见黄俭之向老王叫要小心火烛,他就拿了电筒到院里四周走一个圈,不知哪里飞来的木棒着实地打在他的膀子上,象谁给了他一拳。 “妈的——” 他脱口叫出来,可是立刻想起了从前的生活。他象彻悟似地想到。 “我还得回去的,我本来过的是野活野长的日子,怎么能象一只家畜似地关在院子里?” 走回房里,他深思似的想着,他想他实在该离开别人的这个家了。外面的风声正象千军万马的召唤,要他出去和他们一起去攻击,去战斗,又是他,真是连自己也想不起怎样过去的,这将近一年的日子,他一匹驰骋千里的良马,他也想起一把宝剑;谁说他自己也甘愿生了锈或是无用的老死枥下? 他陡地站起,窗外的风正大,人们想来早已睡了,可是他不耐的彷徨往返,电灯也象是摇着,还象黯了些,一腔难言的烦闷,正象一块巨石压在心头。他用自己的拳头使力地击打着胸前,咚咚地响,他是想搥散那一团烦闷,可是他只木木地,连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 “难道我就这样下去了么?难道我就这样下去了么?” 他自己不断的问着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答复才好,风还是强暴地吼着,他想时间一定很晚了,什么也不顾,就脱下衣服睡到床上。 他赶紧关了灯,想在黑暗的境界中、求得心的安静;可是他的心还是应和着,外面不曾安静下去的风声急剧地跳动。他还觉得细小的沙粒纷纷落在脸上,牙齿中间更积了许多,甚至于他觉得喉咙都被塞住了,他不得不又开了灯,从床上跳下去,倒一杯水去嗽口。他觉得嘴清爽得多了,他相信这一下他可以很快的入睡。 当他再睡到床上关了灯,他的神智又是很清楚,滚在外面的风正象发怒的海涛,他就真觉得自己象坐在一只无依无傍的小船上,震荡着,摇晃着,波浪随时想吞噬它,暴风随时想颠覆它;他想到他最需要一点火亮和指路的指南针。要从毁灭之中逃出去,他一定要正确的引导。 “可是我的引导在哪里呢?我的指南针在哪里呢?” 他简直有点悲哀了,他不甘沉没,又没有那大智大慧的力量向前,只得在这茫茫之中忍受着心灵的折磨。 好容易才睡着了,仿佛是傍着悬崖的小径前进。忽然一脚迈空了,立刻全身沉下去,惊了一身冷汗醒转来,原来是一节似梦非梦的幻境。还记得幼小的时候,这样惊醒了之后,一定是哭着,母亲就会说:“孩子,不要怕,那是身体在生长呢。”现在还要解释为生长,连自己也要哑然失笑了,他记得在书上看到,这原来是神经衰弱的现象。 “——一定是神经衰弱,”他自己心里肯定地想着,“我这么一个军人,还会神经衰弱,那也算笑话!” 于是他又抛开这一切想头,伏在枕上追寻他的安眠,可是好象又睡了不久,如同真一下一下地敲着他的脑子一样,他不得不愤怒地叫起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呵?” 这却惊醒了他自己,原来有一个人敲他的门。 “谁呀?有什么事?” “幺舅,是我,我有事找你。” “天还没有亮,过一会儿再来吧。” “还没有亮!——”这句话惹急了静玲,她也不等他的话,推开门就进来,别的话也不说,赶着替他打开窗户推开了百叶窗;“你看,多么大的太阳!” “呵!真的,风也停了,还出了太阳。” 李大岳也快慰地说着,他的手揉着那一双觉得有些疲困的眼睛。 “幺舅,你快点起来,我找你到河边看点东西。” “河边,河边有什么好看的。” “不要说了吧,你快点起来,我在院子里等你,回来再洗脸。” 静玲说着就先走出去,站到院子里,还听到河里的急流的声响。 李大岳果然很快就出来了,她招呼他,一同走出大门,向左转走到了河边。 “呵,想不到河里涨了水!” 黄色的河水翻滚着,也激起小小的白色的泡沫向下游迅速的流去。 “——真想不到今天还有一个蓝天!这两天可真闷死人,连一口气也喘不出来——” “幺舅,我不要你看蓝天来的,你看那边——” 从上游,好象漂着两三件包袱似地,随着水流冲过来,有的是蓝色,有的又是黑色,到了眼前他才看到那原来是泡得肿涨的淹死的尸首,朝天的脸象一只灰白色的大球,看不出鼻眼和嘴来,有的脸朝下,手背在上面,好象被什么绑住似的。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淹死呢?” 李大岳说着,怜悯地摇着头。 “清早我本来想看水势,没有想到漂来这么多尸首,我才叫你来着。” “也许是在河边的老百姓,一阵水来了,没有赶得及躲,就给淹死了——” “不象,不象——”静玲直摇头,“你看,没有小孩子,也没有女人,倒都象做苦工的男人,你不信你看,又漂过来了。” 静玲用手指点着,这一次,总象有一二十个黑点,漂过来,当着那些尸首经过他们的面前,果然那里面没有一个女人也没有一个孩子。 “我说的怎么样,都是男人,两只手总是拢在一处,一定是绑着的。” “这倒怪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李大岳抓着自己的下巴,一定也想不出道理来。 “幺舅,你知道走私的事么?” 静玲忽然这样问着他。 “就是在报上看过一点,不大知道详情。” “昨天我去车站看过了,正看见那些浪人抢私货,把海关上的人给打散了。” “唉,中国人真没办法。” “不要说中国人,外国人能有什么法子?昨天不就有一个外国记者么?正在他们抢的时候偷偷照了几张像片,不知怎么一来给一个浪人看见了,他赶过去就给那个外国人一拳,把照像机抢下来,当场取出底片,还把照像机给摔了,那个外国人正要和他们讲理,一群浪人赶过去,这个一拳,那个一脚,把外国人打跑了——” “你呢?” “我也是那阵子跑的,我何苦吃那些眼前亏?反正我也看见了,我相信尸首也与日本人有关。” “不见得吧,”李大岳不信地摇着头,“那能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他们去抢私货,还要用中国工人,怕就是把那些中国人杀了,丢在河里。” 李大岳想了想还是摇着头说: “我想不是,他们没有理由弄死那些工人,他们走私也不是一次两次就算数——你看,你看,又漂过来了。” 他们朝远处望,果然又是许多无告的冤魂,从河面上漂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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