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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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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玲赶回家里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忽然飘落起来的大雪,照亮了路,空中还不停地飞舞着,有时落到她的颈子里一片,使她陡地把颈子一缩。可是她喜爱雪,尤其是这没有经人践踏的洁白的雪;当着她的脚踏上去,一面觉得可惜,一面也感到快意。 下起雪来,天并不怎么冷,她是赶着回家的,身上还出了汗,叫开门的时候,老王先就惊讶地说: “哎哟,我的五小姐,您到哪儿去来着?您看您这一身雪!” “你快替我拍拍下去。” “您等我先把门关好,唉,这真是何苦来!——”老王一边关着门,一边唠唠叨叨地说着,“老爷看您没有下学,还差李庆到学校里去找一趟。” “李庆回来没有?” “早回来了,学堂人说不住堂的都回去了;——可说,您看连我也闹糊涂了,一边下,一边拍,那阵拍得好重?您还是进去吧,到楼下我给您好好拍。” 她走着的时候心里就盘算着,自然在路上想好说在学校里做物理试验的话是不可用了。 “舅老爷呢?” “舅老爷今天压根儿就没有出去,大冷天,在家里烤烤火够多么舒服!” “他怎么没有在楼下房里?” “那谁知道,八成在楼上太太房里谈闲话哪,老爷也在上边呢。好,您快上去吧,差不多都拍干净了。” 等老王走出去以后,她还独自在那里想了一会儿,然后才有把握地上楼去。她一下子就跳进了母亲的房里。母亲首先喊出来: “你可回来了,你到哪儿去了?” “我的一个女同学的母亲过生日,我去拜寿,他们用车子把我送回来。” “你吃过饭没有?” “吃过了,还开的席呢,我吃完了,怕家里人惦记,就赶忙先回来。” 说完了这句话,她才看到父亲正捧着一个水烟袋在呼呼地抽,李大岳象呆了似地坐在一边,母亲好象正在用骨牌闯五关,看见她进来的时候才停手。 “你好象忙得很!” 父亲吹出一团烟灰来,然后有意无意地说。 “也没有什么忙,还没有到大考。” “你们都忙得很,你是每天都不大看得见,静婉和静珠,就是到回家的时候也看不见!” “她们我不知道,我可是到时候回来,到时候上学去。” “我看你有点不对——”父亲猛地严肃起来了,“你这个年岁可还不是闹恋爱的时候,这一点你可得弄清楚——” 静玲被父亲的上半句话吓了一跳,以为他已经知道一切事情;可是下半句话使她的心放下了。因为她记得从前为禁止静纯参加学生运动,曾经把他锁在家里。 “我才不会呢,我根本就想不到,妈妈,大姊呢?” “她在自己房里,她才把青儿放下去睡。” “我去找她——您也早点安歇吧。” 她悄悄地推开了静宜的门,看见她正静静地独自伏在桌上看书。一座台灯,正好给她足用的光度,房子的一角,被炉火映照得红煦煦的。 “大姊,你看的什么书?” “哎,你可吓坏我了,你怎么也不大点声音?” 出其不意的声音,使她从贯注的情绪中猛然醒转来。站起身,打了一个伸欠。 “我怕吓着你,才轻手轻脚的——青儿睡起来真美!” 静玲转身又走到小床的近旁。 “你可别动他,弄醒了就费大事!” “大姊,我告诉你,我还没有吃晚饭。” “那怎么好?你要吃点什么?” “什么都可以,只要吃得饱就成,千万可别声张,我和妈妈爸爸说在人家吃了酒席。” “你真好,吃了酒席的人却原来提着一个空肚子!你在这里等我,我到下面去看有什么好吃。” “还要麻烦你跑一次,不如我自己下去好了。” “你等着吧,我就是怕他们封了火——呵,我想起来了,妈妈还给你留下菜,我要他们给你煮一碗泡饭吧。” “那也好,可多弄点,我饿急了。” “你真好,不饿怕还不回家呢!” 等静宜出去之后,她就坐到桌前,她看见大姊看的书是简爱自传,对于这本书,她没有多大兴趣,尤其是这晚上,她的胸中充满了澎湃起伏的思潮,她的肚子又是那么饿,不断地叫出声来。 正在这时候,有人在门上轻轻地敲着,她顺口就应了一声: “请进来。” 门缓缓地推开了,进来的原来是静纯,他一声也不响,迳直地走到婴儿的床边,俯下身去默默地注视着。静玲想问他一句话,证明方才想起来的是不是事实,还没有打定主意,他已经在孩子的脸上吻了一下,缓缓地出去了。 她也走到床前,俯下身去,正在这时候,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了,她正仓皇地想抱起来。孩子却只哭两三声,又停止了,依旧是安静地睡着。静宜走了进来,后边随着阿梅,用托盘端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饭。 静玲赶紧坐到桌子那里,也没有铺一张报纸,两手捧着碗迅速地吞着。她好象要把那个头埋在碗里,一直下去了大半碗,才喘一口大气抬起头来。站在一旁的阿梅也望得呆了,笑了。 “去,你看我做什么,快点服侍太太睡觉去!” “也真亏你,就好象三天没有碰一个米粒!” 静宜也微笑着说,把那本简爱自传又拿到手里。 “姊姊,你不要看,我和你谈谈不好么?” “这阵你才空出嘴来说话,方才好象一张嘴都不够你吃饭的。” “这也是点经验呵,再没有今天这碗饭香的,我可懂得饿的味道了。” “算了吧,才晚几个钟点就象这个样子,有人三天不吃饭那可该怎么样?” “那也好,那就永远也不要吃了——”静玲笑着,一面还没有忘记吞着残余的饭,“可说,大哥真爱青儿,我看他爱得有点发呆。” “这又是你不懂得的了,我可也不懂得,我只觉得眼看着一个小孩子长起来,满有趣的。” “多麻烦,一个洋娃娃就好,不哭不闹也不麻烦——” “照你这样说法下一代就该是洋娃娃的世界了。” “不,不,那才不呢,下一代是我们的,大姊,我问你,你游行过没有?” 本来静玲还记得他们的话,要她无论如何也不要泄漏出去,尤其是当道和学校当局,可是这一阵,她的胸中象有什么东西朝上跳,一直跳到她的喉咙那里,到她提起一个引端,才稍稍觉得畅快些。 “我怎么没有游行过?从前我上学的时候,一个五月里就不知道要游行几次,每年的十月十日照例还有提灯大会,那一年三一八——” “我记得了,今年的纪念日你还告诉过我,你不知道,我们最近——” 她顿住了,犹豫了一阵,不知道是说出来好还是不说好;可是静宜不等候她的思虑,接着就问: “最近怎么,最近要游行么?” 静玲没有回答,只点点头。 “为什么事情?” “你还不知道么,华北要在自治的原则之下成立一个会——” “自治不好么?” “唉,哪里是自治,不过和政府分化,受日本人的支配,将来有一天,鬼子也要建立一个什么国。” 一时间,静宜没有再说什么,她站在那里想,手里的书放到床上,她就深思似地倚在床边站立,她一直先前没有想到事情会有这么严重。 “既然是日本人在里边,当然他们也许要蛮干。” “那或者不致于,我们的游行最要紧是想唤醒蒙在鼓里的民众,和那一批昏愦的家伙们。” “不过,照情形看出来,也许日本人要来干涉。” “那有什么法子,我们总得把我们的民气显出来,就是有什么危险,那也顾不得,只有引起一般民众不甘做奴隶的心也就是了。” 静玲说得很兴奋,在半暗的光线中,她的眼睛显得更明亮了。 “我并不反对——”静宜悠悠地说,她走到静玲的面前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我不胆小,也不自私,可是我要你好好留神,果真遇到什么危险,并不觉得有所吝惜,总觉得不怎么值得,你说是么?” “那当然是,我还要好好留着这条性命和敌人在战场上见。” “那还不知道哪年的事呢!不过在眼前,我要你小心就是。” “你不会给我说出去吧?” “我不会,有时候我也觉得我的心仍然在燃烧。” “那就好,那是我的好姊姊!” 她一转身抱了静宜,不知道怎么好,静宜低低地问她: “我还忘记问你,哪一天?” “九号,就是这个月的九号,没有几天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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