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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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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部 春天是在人们不知不觉之中轻悄悄地来了,却仓促地从人间游去。有的花开了又谢了,有的正在显着它的光辉;可是干枯的枝条上不只生出细嫩的叶芽,渐渐地发成肥大的叶子,象绿色的海,一直不衰落,在等候着秋天。风来了,每片叶子都在颤动,阳光在叶面上滑着,绿海掀动了;只要风停止,这海也就安静下来。 在一切花卉之中,玉兰占更短的一节时日。大片素白的花瓣张开了,只几日,就残落到地上。更不堪折取,在眼前它就会枯萎的。花都凋落了,肥大的绿叶才生出来。 围墙早就被爬山虎的绿叶掩住了,藤萝架垂着长串紫色的花朵,手植的花也长出来,只是显得营养不足似的。西番莲总是垂着头,颜色过于简单;池里有了水,只有两三个钱一样大的荷叶浮在上面,不见长大,仿佛还一天天地萎缩下去。因为加了过多的肥料,池水发着腐臭的气味,死静的水面上漂着尘埃和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柳絮,还有一两只淹死的昆虫。 满眼都是绿,庭院显得小起来。蝴蝶从墙外飞进来,翩翩地飞两遭,又飞到墙外去了。 只有静玲对于这些花草怀着极大的兴致,许多都是她自己栽种的,有时候还自己来浇灌。谁要是走路不留心踩了路边紫燕细长的叶子,她一定会大声叫起来,使那个人不知所措。 她并不十分欢喜美丽的花朵,她只要取得那份生意,她以为都应该生长,花草,人群,社会。住在顶楼的菁姑最不高兴,自从她看到那污秽的池水,她就觉得恶臭的气味一直扑进她的窗口,她不敢开窗,时常叽咕着;“真由她的性子,总要把人薰病的——看吧,至少也得多生些蚊子!” 静宜最爱玉兰,当着它们盛开的时候,得了空闲就在它们的下边徘徊,她知道它们不堪折取,她就一直没有把它们移到案上的念头。菁姑也爱这花朵,(实在是除开玉兰更没有什么好看的花,)她想来折下一枝却被静宜劝阻了,一天晚上她偷偷地折去,正自怀了欣喜把它插在花瓶里,洁白的花朵却在她的面前枯萎下去。就是菁姑那样的人,也起了一番惋惜的心。 这些日子家里的事也有一番变迁,母亲的病好起些来,大家不知道费了多少气力,才说动她到城西的紫云山上去避暑,父亲的酒真的就不喝了,离开家的静茵也私下里写给她五六封信。静珠不知为什么这一阵日子她极朴素,再不是很晚才回来,也没有那种叫嚣的朋友来看她。时常随她到家来的是一个乡气的年青人,很容易脸就红起来,只穿一件布长衫。使她最关心的就是静婉,她象是有点恍惚不定,可是她什么也不说,有的时候躲在自己的房里哭。静纯两三次正式说出来也要离开家,但是他一步也没有走,只躲在他的书室里准备毕业论文。谁都知道他一天到晚的时间都消磨在那里面,有时候静宜为些事去找他,敲门却得不着回应。推开门进去,看到在他的书桌上堆积许多稿纸,那上面横七竖八地写了许多“叔本华的哲学及其批判”,可是正文还一个字也没有。还有许多象标语似的纸条写了哲学的名句贴在墙上。他也不知道到哪里去,问到青芬,好象她比任何人都更不知道。青芬是一个可怜的妻子,她从来不笑,最近却更忧郁,她的腹部大起些来,她穿了一件肥大的衣服。谁都知道静纯厌恶她有了身孕,在没有上山以前,母亲却显得格外对她好,自从知道她快能使她做祖母,她待她比自己的女儿还好一些。母亲时时祷告她的平安,还求神佛保佑她将来能生一个男孩子。 大体上这些事都使静宜的心安宁些,她也就很满足了。她自己也很奇怪,随了年龄的增加,她一天一天地忘记自己。不过有时候她也想起来梁道明,那有一点象一出梦。她知道他已经到了外国,入了学校,她希望他生活得好些,将来能遇到一个能体贴他,能爱他,能为他牺牲一切的女子,因为他知道梁原是一个好心的男人。 再怎么样认定自己不大留心这些个人的事,想起来心里也总觉得有些不安,有些空。尤其是当她每天疲乏地睡到床上,一时还没有睡,闭起眼睛,就闪着梁的影子。她随即张开眼,再开了灯,就什么都没有了,睡在对面的静玲不是露着微笑就是说着模糊不清的梦呓。她随手拿起床边的一本书翻阅,等着疲倦了,就把书放下再关了灯。 她的梦虽然很多,可是不大完整的。象她日里的生活一样,她的梦多是又零碎又麻烦,所以有时候早晨起来,象是昨天晚上没有睡觉一样。她的身体不好,她不敢看医生,有时候她吐一口血,她不敢告诉人,也在骗着自己,她一定解释着:“也许是我的牙齿破了,那才有血出来。”她并不怕死,可是她不愿意死,她想把这个家收拾起来,使每个人都生活得好,那她才放下心。她想人总要死去的,她很愿意有那一天爽快地就死了,不情愿活着的时节来受医生的折磨。她听见静纯说到王大鸣的事,她更坚信世界上再没有比医生更残忍的人了。 父亲为要有强健的身体,除开静坐之外他练起太极拳来。有时候他到公园去,有时候就在院子里,迟缓地动着手脚。费利看不惯,常是朝他叫;静玲回来看到,总是立刻把书包丢在地上,情愿陪父亲到公园去,耽心父亲会踩了他的花草。 这一季静玲对于花草真是起了极大的兴趣,当着她种了荷花,立刻就加了许多炒熟的黑豆。再没有出芽,她又加了专作肥料用的猪毛,这就使池水臭了,却发出一两个小小的叶子。看到叶子,她欢喜极了,买来几尾金鱼放到池里,可是才一转眼间几尾鱼露了白肚皮漂在水面上。 “唉,我的小姐,您真可以,这池子还养金鱼?”老王一面捏着鼻子捞起死鱼一面向她说,“这水都臭死人,不用说鱼,什么都活不了。” “你看,你只瞎说,那里面不是么?” “那不是,那过两天就变成蚊子,准保是小花蚊,飞起来没有声音,叮上还真疼!五小姐,这荷花也长不起来,还不如趁早把池子淘干净,放点清水到里面也好。” “不,我做事总得有始有终,我倒要看,它长成什么样。” “好,您什么时候吩咐我什么时候淘,可惜一院子好花都被这气味搅坏了。” 因为赞美她的花草,她才忍牺牲她的荷花。“那,那你今天晚上淘吧,等我睡着的时候,不许我看见,也不许我听见。” “就是那么办,您放心——” 老王显得极高兴,他不象平时那么懒惰,也许是这一池水实在太使他苦恼了。 到晚上,幽静的月光正把景物的宜人处渲染得多些,不宜人处隐在模糊的背景里;初夏的暑气早已褪尽了,人都睡着,静宜独自在阳台上放了一把椅子呆呆地坐在那里。每天的晚上她都觉得很疲乏,可是又不能睡;她原来挥着一柄扇子,渐渐地停止,任那柄扇落在地上。夜香花馥郁的浓气扑入她的鼻子,她深深地呼吸;忽然她觉出来一股恶臭的气味夹在花香之中钻进她的鼻孔,她立刻停止深呼吸,站起身来看下去,才看到两个模糊的人影在池畔活动。她问一声,就有一个黑影跑过来,她看到那是老王,他和她说: “大小姐,我们在淘净那花池,今天我跟五小姐说好的,您到里面去吧,还得关好窗子,这气味真难闻,我和李庆今天晚上熬夜也得把它弄净。” 她听从他的话走进去,月光好象也随了她,落在房里窗前的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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