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陨落(2)


  女仆说完就转身走了,他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模糊地听到壁钟在响起来了,那是正在敲着十下。他知道这里是不能停留了,就以懒懒的步子踱了出去。他像是忘了自己,不知道是该到左面去或是右面,突然有人叫着他:

  “李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听见了,停住脚,他想不出是那一个人在叫着他,不十分清楚地他看到一个黑影朝他这里来。走近了时他才看出来是慧玲的女友梅。

  “我是今天回来,你知道慧玲到什么地方去了么?”

  “那——那我不大清楚,……”

  “是不是回到苏州家里去?”

  “不见得吧,要不然你明天早晨来也好。”

  “好,明天见,明天见!”

  在别人是十分容易地就把话说出了口,在他的心中却有着异样的滋味。定好了起行的日子之前不是早有信来了么?那么为什么她不在住的地方等一等呢?从前她不是说过一个人走在街上都是担惊受怕的么?难说现在有着另外一个男人在伴了她?……

  一面走着一面在想,街灯的光中看见雨丝如毛一样地飘下来。他没有穿着雨衣也未曾撑着伞,衣服是湿了。这潮湿透了他的皮肤,到了他的心,他觉到忧郁了,是丢也丢不开的悲哀附在他的心上。

  回到所住的地方,又是懒懒地坐了下来,他不能安静下去,不能做一件细小的事情。途中对着事业有更好的计划,是周密而完善的;可是没有能看见她使他对一切都灰心。他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尤其是像他那样从事那种工作的人更不应该;但是事实上却如一大团可以烧起来的野火,却因为没有一根火柴,就不能着了起来,只任那干柴放在那里,风吹雨湿,总有到再也不能燃烧起来的时候。

  他是疲惫了,独自坐在沙发的里面,可是他的眼睛却张大着。他关了灯,兀自坐在那里:在爱恋之中他原是骄子,所以就是小小的波折也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了。

  清晨五点钟,他又向她的住所去。在大都市里,虽然永远没有全是在睡着的时候,这样早也就只有最少数的人在活动着。他到了那里,门还是紧紧地关着。他叫着门,一个男仆为他开了,露了一点惊异向他问着:

  “您有什么事?”

  “请你看一看朱小姐起来没有?”

  “您到里面来等等吧,——”

  他走进去,那个男仆去唤着女仆去到楼上看看,在这时候,就有一辆汽车来了,停在门前。他看出去,他看到一个长着肥白脸的男人,正扶下一个女人来。他看见这是那一个,血像野马奔跑一样地流着,身子在打着战,喉咙像是为什么塞住了吐不出一口气来。他还能听见鞋子踏在阶沿上的声音,他知道他们也是向了这间房子走来。

  他用尽了自己的力量遏制自己狂流一样的感情,像是静静地他木然地站在那里。挽着手臂走进来的人在门口出现了,像是为他所惊讶,她便轻轻地叫了一声,但是立刻用手指放在自己的唇际。那个男人这时候向她说着告辞的话:

  “今天什么时候见呢?”

  “回头你听我的电话吧。”

  那个男人走了,到楼上去寻看她的女仆也走下来,看见他们在这里,也就没有说一句话,又转身回去。

  他不说一句话,渐渐地把头抬起来了,在看着她,那是架在高跟鞋上的窈窕身子,穿了入时的衣服,再看上去就是那张圆圆的脸,为他所熟习的,虽然还是那样美好,却多少是有些不同了。这不同是在那无神的眼睛,青青的眼角,还有那涂得如血一样红的嘴唇上。他看见她是朝着他这里缓缓地走来,于是他能更清楚地看着她的脸,像是有着从前所未曾有的淫佚之态,有时候闪了出来。待她走近了,他又低下头去,流出的眼泪,滴到地板上。

  她扶了他坐到藤椅上去,他闻见了烟和酒的气味,从她的嘴里喷出来。

  他们默默地没有一句话说,在他的心中想着她的行为已经是在责备之上,不是只靠说两三句埋怨的话就可以瓦解冰消的;而在她呢,她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我,我不知道你今天能来。”

  她的声音几乎低到使人不能听见,拿着手绢为他来拭着眼泪;可是他却轻轻地推开了。

  突然间,他抬起脸来,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在望了她,她想躲避着,可是她的手已经为他握住了,她不能动一步,附在睫毛上的泪珠,闪着的光像是刺着她的心,她摇着头,她的头发是更乱了。

  “不要这样看我——好人——你可怜可怜我吧!”

  她也哭起来了。

  可是他立即松了手,脸成为苍白的,颓然地头垂了下来。她知道这是怎么样的一回事,就把他放到长椅上躺好,轻轻地她把嘴印到他的上面。

  她的眼泪流着,她追悔起来,一直到现在,她还是爱着他的;但是她却错了一步,有着无可挽回之势。在知道他昨天要回来的时候,那个男人告诉着她不要再来和他相见,她答应了,她的原因是自己实在没有那力量能如从前一样地站在他的面前,她对不起他,尤其是像他那样的人,是更能加重她心上的疚恨。

  她看见他张开眼睛来了,就问着:

  “你好一些了么?”

  他点点头。

  “不要这样子,慢慢的我什么都告诉你,玲已经不是值得你爱的一个人了!”

  她没有法子来遏止热泪之流出,紧紧地握了他的手。他十分吃力地说:

  “太快了,太——快——了!只是一个春天。”

  “啊,啊,一个春天!”

  她喃喃地如呓语一样地说了出来,一切都如梦似地,谁能想得到呢?在她自己几月之前也不能想到吧。可是,情势却是到了这样的一步了。

  “你昨天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还看不出来么?我穿了这样的衣服,在这样的时候才回来。”

  “你去跳舞了?”

  她点点头,没有敢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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