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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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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人都有着深厚的感慨,都自己在心中想着如何使这世界重有先前光辉的日子!因为知道这是多么不可能,便都叹息着。他看着那个肥硕的身体,想到当他在壮年的时候,亚利赛不过像一只狸猫那样大,在母亲的怀中号哭;(这时候他又记起来,他还是亚利赛的教父呢。)现在肥得像一条黄牛,简直使人有点不敢相信了。可是这个世界呢,不也是变到使人不敢相信的地步么?连尼古拉王,都被杀了,被那些乱党杀了;那些乱党还一直统治着整个的俄罗斯,到现在还是他们,像这样的事能使人置信么?像他自己呢,虽然一向是远离乡井在异地经商,却也是俄罗斯大帝国的好公民。三年两年之间他就要回到他的祖国的怀抱之中一次,在那里,他感觉着一切的温暖与快慰,那一望无垠的原野,和飘在原野上的风,载了花的香气,草的香气,还有土壤的香气,像是给他重生的力量,苏息他远年在人生途上的困顿。他看着那些豪华的贵族和大地主,但是他从来没有一点怨愤,在他们的骄佚的生活中使他看到了更大的世界,而且他以为他们的享受是一件十分公允的事。但是那些乱党毁了一切,又使他失去了再踏上故土的机缘。他独自诅咒着,(有和他同一的遭遇的友人来了,便一同怒骂着,)他发誓不张开眼睛去看那些叛者的游行;但是时时地他却想起了那原野,在原野上飘着的风,还有卷在那风里的香气。他怀恋着。低下头去,用无尽的诅骂泄着在胸中激荡的怨愤。甚至于有着大的企图,想到了自己的年岁,就又把那雄心消灭下去。他自己绝望地想着!“在我和死亡相遇之前,将永远不能回到我的故土了!” 在这一阵沉默之中,他们是各自低下了头,好像这是将无穷尽的下去,谁也不知道说一句什么话才好。最后,却是他的一声大的叹息,才惊醒这凝住了的境况,各自记起来是该有点什么话说下去的。 挺了挺身子,扬着两只粗肥的手臂,亚利赛恣意地打着呵欠。然后擦去了从眼睛里挤出来的泪水,突然间像想起来什么十分重大的事件似地从坐位上站起来。 “老爹,我有点东西带给您的。”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那肥胖的手在衣袋里寻着,他像是很兴奋,但是他失败了,在衣袋之中他什么也没有拿出来。 看见了他像是漠不关心地坐在那里,他就说: “那是关于沙夏的——” 这可引起他的注意了,他立刻问着是怎么一回事,是不是有什么信带了来?再三地要亚利赛仔细地找一遍,他用低一点的声音说着,他是愿意知道一点沙夏的消息的。 为着搜寻,亚利赛的头上竟有着汗珠,(这不是因为因工作而出的汗,却是气急才出来的。)他把衣袋的底层几乎都翻转来,把那里面的手帕,钱袋纸烟之类都拿了出来;但是他还是没有找到,涨红的脸,突起的青筋,如牛一样地喘气,使得阿克索衣诺夫老爹也觉着十分过意不去。虽然心中更迫切地想知道关于沙夏的消息,却也这样说着: “坐下歇歇罢,也许忘记带了来,没有什么关系,我是不在乎的,唉,沙夏那个孩子,也不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 亚利赛觉得十分抱歉地,摇着头,用手绢擦着脸上的汗,他是预备坐下去了,可是突然间引起他的记忆,就用手在长裤的后面的袋里,摸出一张剪得不十分整齐的一方印刷品。 “这就是了,老爹,我真怕丢了,好容易才检起来的。” 亚利赛高兴得几乎哭出来,把那方印刷品送到他的手里,那上面是有着一个铜版肖像,下面还有两三行英文的说明。 “您看,这不是沙夏么?有多么漂亮,我就知道这小伙子必会惊人的!” 他仔细地望着,虽然肖像上的那个人是梳得光光的头发,穿了绅士的礼服,他也一下就看得出来,那就是二年前离开了他的沙夏。 “他的神情可真不差,眼睛是那么有神采……” 这他可是只在自己的心中如此想着,并没有说出口来;而且这时候他觉着自己的嘴是变得笨了,(还好像有一点发着抖,)就是想说话也许一个字也不能说出来。他像钉住了一样地望着那个肖像,那眼睛里冒着年青的神采;他的心为欣悦塞得满了,他的眼睛里一层一层地蒙着眼泪。他的手,微微地战颤着。 许久之后,他才很吃力地,嗫嚅地问着: “你!你,知道这下面说些什么话?” “我怎么能懂英文呢?今天我还问过两个顾客,他们也不懂。” 他点着头,可是并没有把眼睛抬起来望着,当着亚利赛说话的时候。 “你是从那里找来的呢?” “这是我从旧纸店买来包牛肉的,您不记得我总要用不少旧报纸么?从前沙夏,就常欢喜到我那里去检着画报。有一天一个老妇人到我那里买了一‘分得’1的小牛肉,顺便拿了一张纸包给她,就看见这张像。我又拿了另外一张给她包好,留下这张来,总想着给您送来看看,沙夏这孩子一个人在外面,倒像是都很好的。” “也不见得吧,”他故意又把他的倔强显出来,“也许他是犯了罪的囚犯。” 在嘴里这样说着,心中却一点也没有这样想;为了在一个别人的眼前,总是要露出来他永远不会宽宥沙夏的。 “不是的,他一定还是自由地,高兴地生活着。上帝保佑他这好心的孩子。” 亚利赛庄重地在胸前画着十字,于是就向他告别了。他再三地说着道谢的话,把亚利赛送出门外,勉强地自己把门上了锁,关了电灯,摸摸索索地走向自己的卧室。 那晚上,虽然是很快地爬上了床,并没有立刻睡着。他左一次右一次地看着那张肖像,因为握在手中的时候太久了,已经有着更多的绉褶,他把它舒坦地用手展弄,放在眼前看着,一直到他的眼睛因为过分的酸痛流着泪,他还是强自睁开望着。那张肖像起始成为灰灰的一片了,他再也看不出那里是沙夏的嘴和鼻子,也看不见那光光的头发,他只得熄了灯,闭起眼睛来。 这样子他好像是忘记了自己的眼睛是张开或是紧闭,因为他看见了许多许多沙夏的脸在眼前闪动,他的耳朵也仿佛听到沙夏在叫着他的声音。虽然是那么疲乏了,也是一翻身就爬起来;但是他立刻就知道了,这整个的房子里,只有他这么一个年老的人和一堆堆破败,老旧,无用的物品。 他扫兴地又躺了下去,渐渐地睡眠把他埋下去了。 从此他就总是把那张肖像,放在身旁,每一个顾客来的时候,他就拿出来请求他们替他看一看那上面说了些什么。他在一傍一定也絮絮地说着沙夏是什么样子的人,有多么好,曾经怎么帮过他。他还要说沙夏是顶听话的一个孩子。遇巧有那旧的主顾,(在他的记忆中却是早已忘记了的,)就会问着他是不是那个他以前时常骂着“懒惰的猴子”的那个年青人?这就使他觉得一点窘迫了,一阵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又把话转到生意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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