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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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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他们的灵魂永远埋在很臭很臭的粪堆里。 阿贵为明媚的月光所迷恋住了。两眼只是不转睛地向着月轮望着,似乎那里有什么动人而奇异的东西,有什么美妙而不可测的秘密。深夜的凉风,消散了一切烦燥的暑气,一阵一阵地吹到人的身上,就如轻软的拂尘的摆动,觉得异常地清快。阿贵刹那间觉着渺茫地离开了噪杂的人境,而进入了虚幻的仙乡。手枪虽然还是在阿贵的右手持着,然而他这时已忘却了一切,不复想到他所应当做的事情了。 阿贵痴呆地继续向月轮望着。忽然他听见了他的背后的屋内有什么声音,先是咳嗽的声音,接着就似乎有人走着楼梯响……这使得阿贵恢复了原来的意识。差不多已经被他忘却的在他手中的手枪,这时似乎很剧烈地在他手中跳动起来,几几乎落在地上。“张应生起来了!他一定是为着手枪,……我还不跑,还在这儿发痴呢!浑蛋!……”想到这里,便提起腿来就跑,不敢稍回头看一下,似乎即刻张应生就要把他追到的样子。跑出弄堂口的当儿,阿贵如老鼠一般,很胆怯地,畏缩地,向四外一看,街上并没有人行走,才沿着街的左边跑去。跑了几分钟之后,阿贵停一停步,转过头来看后边并无人追赶,一颗跳动的心才略为平静一点,可是他已累得满身都是汗了。 他用左手袖拭脸上的汗液,右手还是紧紧地将手枪握着。这时他觉得,对于他什么都可以,但是这一支手枪不可丢去,因为它已经成为他的生命了。倘若没有它,那阿贵将不能报仇,将不能除去张金魁,将不能免去小蚂蚁的耻笑……如此,他将没有做人的资格了。阿贵现在很想做人,做一个很勇敢,很忠实,很有价值的人,但是怎么样做法呢?阿贵想,要做人起码要将张金魁打死,为工友们除一个大害。不然的话,那阿贵就没有做人的资格,就连一个小蚂蚁都不如。一个人连一个小蚂蚁都不如,那还活着干什么呢!不如死去还好些!……不,阿贵现在没有寻死的念头了。他要活着,要做人,所以他很宝贵这一支手枪,就如张应生宝贵它一样。有了它,阿贵才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才可以实现自己的幻想。…… 阿贵低着头,一边走,一边想着。这时明媚的月光,清快的凉风,以及街上的夜景,什么都不在他的脑海中了。充满他脑海中的,这时只有“怎么样进行……”的计划。他也想到他不应该将张应生的手枪偷来了,——他很知道这一支手枪与张应生的关系,并且很知道张应生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他应当有自卫的武器;而他,阿贵,不过是一个很普通的工人,实不应当对于张应生做出这种事情来。但是阿贵转而一想,又将自己的罪过宽恕了:“我现在偷他的手枪,并不是去做坏事情呵!我一者要为自己报仇,二者也为工友们除害,这并不是去做坏事情呵!等到事情成功之后,我再把手枪还给张应生就是了。他一定是可以原谅我的。而且如果我将张金魁打死了,这对于他也是很有益处的。……” 阿贵还是低着头走着,对于他所走的街上的景物毫不注意。 “喂!要坐车罢?” 阿贵抬头一看,见是一个赤膊的黄包车夫懒洋洋地拖着一辆黄包车,立在他的面前问他。在夜影的朦胧中,阿贵见着这个黄包车夫是一脸的苦相,黑瘦得可怕,同时他的神情是很哀求的模样。阿贵觉着他是异常地可怜。在此清凉的深夜,正是人们安息的时候,而他却拖着车如幽魂也似的在街上往来。唉!世间该有多少不平的事情!……阿贵正欲向黄包车夫说话的当儿,忽然黄包车夫觉察出阿贵手中的手枪来,便拉着车子回身就跑,这使得阿贵吓了一跳。阿贵莫明其妙,不禁口中咕噜了两句: “这倒是一回什么事呢?这真是活见鬼!” 这时在墙角边一个印度巡捕正在倚着墙壁在那里打盹的当儿,忽然听见有人说话及黄包车夫拖着黄包车跑路的声音,便惊醒了,走到阿贵的身边来。阿贵只顾看着黄包车夫在前面跑,却没觉察到他身边走来了一个高大的,如夜神一般的印度巡捕。 “你在此地啥事体呀?娘个造皮,夜里向不睏觉……” 阿贵回脸一看,几几乎惊吓得喊叫起来,但即时便镇定住了。他只当这个印度巡捕已经知道他是什么人,特地是来捉他的;一时间想逃跑,但即时想起自己还有一支手枪在手里,不必害怕。印度巡捕还未将话说完,阿贵便举起手枪对准他的胸部,做着一种威逼的姿势。印度巡捕见着阿贵举起手枪来,吓得倒退了几步,两只大眼放着白光;接着他便将两手叉开地举起,表示他不预备反抗,并向阿贵哀求地说道:“好朋友!阿拉同倷没仇气,是罢?好朋友,交关交关好的好朋友!阿拉同倷没啥仇气,是罢?” 阿贵见着印度巡捕这种情形,觉得非常地可笑,而一秒钟以前的恐怖的心情完全消逝了。“看着是这样大的块头,有点怕人,哪知道其实是一个草包呵!……”阿贵想到此地,几乎要笑出声来了。 “好朋友!交关交关好的好朋友……” 阿贵想道,与印度巡捕对立着持久总不是好事,还是以逃跑为妙,便一面仍旧举着手枪,威逼着印度巡捕不敢移动,一面一步一步地退至转角的地方,转身就跑。这时他也不知道印度巡捕是否在后面追赶,但他却拚命地往前跑,一步也不敢怠慢。他似乎遥远地闻着警笛,似乎这警笛的声音就从那个印度巡捕的地方所发出来的,于是他未免有点慌张,觉着情形有点不利。但是因为已经跑得很远了,印度巡捕绝对不会追赶上来的,于是他觉得又可以放心了。他跑得满身是汗,只是喘气,最后他不得不停住了。已经跑到了什么地方,在夜里,阿贵辨别不出来。这一条街道似乎是很僻静的,阿贵没看出有一个行走的人影。他找一块靠着墙的水门汀砌成的阶沿坐下,觉着非常地疲倦。两眼只是想合起来,虽然用力阻止,但结果是无效。阿贵入于半睡不睡的状态中了。忽然他如梦初醒也似的,惊吓得一颗心只是勃勃地跳;他觉得他是太疏忽了。“如何能拿着一支手枪在街上睡觉呢?如果被人家看出来了,那时将怎么办?若手枪被人偷去或是夺去,那岂不是什么事情都完了吗?……”阿贵想到此地,不禁责备自己做事太荒唐了,几几乎误了正事。他用手又将手枪全身摸了一摸,觉着它还是依然无恙,不禁又很满意。但是两只眼皮只是不听阿贵脑筋的命令,拚命地要合拢起来,这真是讨厌的事情。将手枪放在衣内罢,可是阿贵穿的是一套短衫裤,实没有地方可以把手枪藏起来,而不使人看见。用一张纸把手枪包起来罢,但是在夜里到什么地方去找纸呢?……阿贵想来想去,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把小褂子脱下来罢,将手枪放在小褂子内包好,岂不是很妥当么?”这一种思想最后把阿贵的困难解除了。他将手枪用小褂子包好之后,便放在腹部与大腿的中间,并用袴带系好,使它不致于被人偷去。这样,阿贵可以安然地让着自己的眼皮合拢了。小褂子脱下之后,阿贵的上身完全是赤露着,幸而是在暑天的夜里,不感觉什么寒冷。可是也就因此,阿贵的赤露的身体,不免要大受蚊虫的侵害了。阿贵始而还用两只手驱逐蚊虫,可是因为睡神的催促,也就慢慢地,昏昏地,走入梦乡了。 ……阿贵走到一处不知名的所在。周围是起伏的山丘,满山丘都繁殖着美丽的,鲜艳的花木。山丘的脚下,平铺着一望如镜的湖水,湖水上飘浮着许多幽雅的小舟,小舟上坐着快乐的男女。树林深处,显现着高耸的楼阁,似乎那里住着的是隔绝了尘世的仙人。阿贵徘徊在绿湖的岸边,恍惚不知何来,更不知何去。一阵一阵的薰风吹得阿贵神清气爽,仿佛如升上了天。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阿贵一面瞻眺,一面想道,“我从没有来过这个地方。这恐怕是仙境罢?这恐怕就是所说的天国罢?这个地方真好,就是在此地能住一天也是好的!世界上也有这样好的地方,我真是料不到呢!从前也听说过什么仙乡,什么天国,但总是不相信实有其事,不料现在我却身临其境了。”阿贵不禁微笑着而快乐起来了。目前的奇异的景物,清爽而芳香的空气,从树林中飞扬出来的鸟语,小舟上的幽婉而愉快的歌声……这一切使得阿贵忘却了自己,忘却了人世。 “莫非我也成了仙了么?……”阿贵正这样在沉思的当儿,忽听见有一个很熟的声音在喊他: “阿贵!阿贵!到这边来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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