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蒋光慈 > 最后的微笑 | 上页 下页 |
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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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并不是对阿贵说的,但是阿贵听了这话,却深深地感觉到她的心灵是如何地为着他,为着他的父母,为着一些劳苦的穷人在忍受痛苦呢。从没有人曾这样温存地问过阿贵的话,曾这样注意地挂念阿贵家中的生活,因此,阿贵待她不但如先生一样,而且暗暗地感觉到她是一个,呵,是一个什么呢?阿贵很明显地也并没曾当她是一个恰当的什么人,不过他总觉得她是一个为他所最敬爱的一个人,也许在无意识之中,他当她是自己的姐姐,母亲,或是那个为母亲常说起的观世音菩萨罢。自从进了平民义务学校读书之后,因为一些教师们都是无神论者,所说的都是一些无神的话,阿贵慢慢地也就不相信起神来了。他曾如他的母亲一样,深深地相信过观世音菩萨,但是现在他却以为这是愚蠢的事了。他觉悟了:“一切什么菩萨,什么神,都是骗人的,都是不存在的东西。如果菩萨真正是有的,那他们就应当保佑善人,保佑不做坏事的人,但是在现在的世界上,好人,终日劳苦的人反来受苦,而恶人,例如我们的厂主,例如张金魁这小子,例如……他们偏偏有吃有喝有穿的,快活得要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呢?照这样看去,菩萨简直是穷人的死对头了,我们还相信他干吗呢?呵!打倒菩萨!打倒一切什么观世音什么观不音的!……呵呵!也许观世音是真有的?那么她的化身一定就是这位沈玉芳先生,我们的女教师罢?呵!她简直就如母亲所说的观世音菩萨一样!这么样好良心的女子!……”不过沈玉芳终究是个人,并且是一个很反对神的人,时常向阿贵解释观世音是没有的,因之阿贵也就不能断定她是观世音的化身了。如果沈玉芳是观世音化身的话,那她怎么会反对她自己呢?阿贵很会思索这个道理,虽然他相信沈玉芳就如他的母亲相信观世音一样,但他很明白在沈玉芳与观世音中间,到底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同学之中与阿贵最交好的,要算是李全发了。李全发也是S纱厂的工人。他的年纪略比阿贵的大些,这是一个很精明强干的青年,做事异常地认真。在知识方面,他比阿贵发展得多了,也就因此,阿贵对于他暗暗地怀着敬意了。 阿贵渐渐地觉察到沈玉芳与李全发多亲近些了。她有时将李全发喊到楼上,或离开课室较远的地方,秘密地,轻轻地,与他说一些似乎又亲近又很秘密的话。照着他俩的情形,并不象有什么爱情的关系在内,但是他俩是这样地亲近,说话是这样地秘密,这却使阿贵暗暗地感着不快。他想道:“为什么沈先生这样地与李全发亲近呢?李全发差不多同我一样,为什么他俩说话要避开我呢?难道说他俩有什么爱情的关系?不象!不象!绝对地不象!但是他俩为什么要这样的呢?沈先生也许讨厌我罢?也许她看不起我罢?不过我同李全发差不多,为什么单要看不起我呢?也许他俩秘密地有什么事情?这种事情是不能公开的?也许,也许……不过为什么要瞒着我呢?沈先生叫我做什么事情,我难道不去做吗?我一定会去做的!只要李全发可以做的事情,我王阿贵也是可以做的。但是沈先生为什么不叫我做呢?……”阿贵想来想去,不能解决。他有时想公开地问问李全发,到底他与沈先生做些什么事情,可是阿贵不知因为什么,终究胆怯地没有问出来。他这时的心境似乎吃醋又非吃醋,抱怨又非抱怨,羞辱又非羞辱,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他有时想道,沈先生所以不相信他,是因为他自己不如李全发,是自己的不好……他不禁又有点悲哀了。 后来还是李全发先向阿贵解释他与沈先生的关系。他说,沈先生并不是一个平常的女教师,而是一个女革命党……他说,厂内有几个工友已经组织了一个秘密团体,倘若阿贵愿意的话,也可以加入…… “你真是浑蛋!为什么不早向我说呢?怪不得你们鬼鬼祟祟的,弄得我莫明其妙呵!你真是浑蛋!到现在才向我说起,你难道说还不相信我吗?” 阿贵听了李全发的话,这样地反责问他。李全发当然表示非常的满意,从此就把阿贵介绍到所谓秘密的团体里边去了。在每次的会议中,阿贵能更亲近地与沈玉芳谈话,能更明了地认识沈玉芳是一个什么人,因之对于沈玉芳更加爱敬起来。在别一方面,说也奇怪得很,阿贵自从进了团体之后,似乎渐渐地觉到自己是一个成人了,而不是一个很平常的,什么世事都不知道的小孩子。关于这一层,不但阿贵自己觉到,就是阿贵的父母也渐渐地觉到了。一对老夫妻时常暗暗地说道: “奇怪的很!阿贵近来说话,行动,都变了样子。菩萨也不相信了,什么都不相信了。你看,这样地读书读得好!读得连菩萨都不相信了!……” 一对可怜的老夫妻当然不能明了阿贵内心的变迁,只能感觉着奇怪而已。他俩的年纪已经太大了,因之他俩的脑筋被旧的锁链束缚得紧紧地,无论如何,不会想到一个人如何能不相信菩萨而生活着。尤其是对于阿贵的母亲,她若不是相信有菩萨在保佑她,她恐怕久已离开人世了。 ……今年四月间,S埠发生了空前的政治的变动,阿贵参加过几次群众示威的运动,亲眼看见许多工人——这其间也有老头子,老太婆,年轻的小姑娘,很小很小的小孩子……大批地被枪杀的枪杀,刺伤的刺伤,逮捕的逮捕,种种无人性的惨象。阿贵幸而逃脱了一条命,然而他的悲愤,呵,他的悲愤非言语所能尽!他曾几次地痛哭过。 “呵呵!这样革命革得好,连我们穷人的命都根本革掉了。喂!造他娘!我们非干不行,终久不过是一死而已!……” 这时沈玉芳还是继续她的秘密的工作。 一天晚上,沈玉芳正在讲堂上课的时候,张金魁带领五六个巡捕将她捉住了。李全发见着神情不对,即刻想设法逃脱,可是张金魁的眼睛非常地敏捷,已经看见李全发坐在什么地方了。他上前一把将李全发的头发抓住,带骂带讥讽地说道: “哈哈!你还想跑吗?从今后管教你不再做怪了!我看你去再组织什么工会,再反对我们……哈哈!” 阿贵这时自量自己也是跑不脱的了,不如坐着不动,看他们怎么样处治。却不料他们将沈玉芳和李全发捕住了之后,即开步走出去了。阿贵一方面庆幸自己没有被捕,但一方面看着沈玉芳和李全发就如强盗一般被他们拉走了,心中真是难过得要命,他不禁放声哭起来了。这时上课的学生有二十几个,小孩子也有,成人也有,大家见着阿贵哭起来了,便都哭将起来,就如死了父母一样。阿贵料定他俩的性命难保,不禁想道:“我为什么不跟着他们一块儿去呢?他俩死了,我一个好独活着吗?在这种世界活着有什么意思?真的,不如死了还好些呵!唉!这简直是什么世界!简直没有一点道理可讲了!……这,这张金魁这小子,为什么能这样地下毒手呢?真是一点儿良心都没有了!丧尽天良的狗东西!……” “阿哥!阿哥!快来看,这些黑蚂蚁被黄蚂蚁打败了呢!黄蚂蚁真厉害!” 一桩一桩的往事正在阿贵的脑海中涌现的时候,阿蓉又将蚂蚁打仗的事情扰乱了阿贵的回忆。阿贵又重新想到昨日蚂蚁的情形。 “就是这样地决定罢!我应当学蚂蚁,我真难道连蚂蚁都不如吗?如果沈先生和李全发死了有知,他俩怕要在地下暗暗地笑我呢。他俩要笑我这不中用的怕死的东西。是的,我要为他俩报仇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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