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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了玉弦的一封信:“季侠:今日因事,不能践约,实深抱歉。他日有暇,请再函约可也。时局如斯,请勿外出,免招祸患……”这一封信将我对于她的希望,完全打消了,我觉得她已经不是我的了。我只有失望,只有悲哀。但我不再希望了。到现在我才觉悟我对于玉弦没有认识清楚,我看错人了。我从前总以为她是一个很忠实的女子,既经爱上了我,绝对不会有什么变更的,但是现在?唉!现在的她不是我理想中的她了!

  我不怨她,我只怨我自己看错人了。我不恨她,我反以为她的为人是可怜的。……她的心灵太微小了!她是一个心灵微小的女子……

  我看了她的信,沉思了一忽,即写一封信给她,做最后一次的试探。我问她:我们长此做朋友呢,还是将来要发生夫妇的关系?……我不得不如此问她,并要求她给一个坚决的回答,因为我们有约,我已经允许过她,倘若如此含混地下去,在我以为是没有意义的。在写这一封信的时候,我已料到她给我的回答,是我们只能维持朋友的关系,但我要求她给我这样一个正式的回答,因为我借此可以完全决定我对于她的态度。

  结果,她的回答与我的预料相符合。她说,我俩的情性不合,所以说不到结成夫妇的关系……呵!是的!我俩的情性的确是不合呵!这不但她现在向我这样说,我自己也是这般承认的。如果两人的情性不合,那么怎么能维持恋爱的关系呢?情性不合,就是朋友的关系都难保存,何况恋爱?是的,我承认玉弦的话是对的。不过我很奇怪:相交了几个月,为什么到现在她才发见我俩的情性不合?为什么我到现在也才感觉到我俩没有结合的可能?我俩不是有过盟约么?不是什么话都谈过么?不是互相拥抱过,接吻过么?……但是现在却发见了“情性不合”!这是谁个的错误呢?

  我读了她的回信后,即提起笔来很坚决地写了几句答复她:“你所说的话我完全表示同意。恋爱本要建筑在互相了解和情性相投的基础上面,不应有丝毫的勉强。我俩既情性不投,那么我们当然没有结合的可能。呵!再会!祝你永远地幸福罢!我俩过去的美梦,让我们坚决地忘却它罢!……”

  我每读小说的时候,常常见着一个人被她或他的情人所拒绝时,那他或她总是要悲哀,苦闷,有时或陷于自杀,有时或终于疯狂……但我接着玉弦拒绝我的信的时候,我的心非常地平静,平静得比未接着她的信的时候还要平静些。这是我的薄情的表现吗?这是因为我没曾真心地爱过她吗?呵,不是!这是因为她把我所爱的东西从她自己的身上取消了。我对于过去的玉弦,说一句良心话,曾热烈地爱过,因为我把我理想的玉弦与事实的玉弦混合了;现在呢?她将我理想中的玉弦打死了,我看出了事实的玉弦的真面目,所以我不能再向她求爱了,所以当她拒绝我的时候,我的心异常地平静。

  F公园初次的蜜吻,春风沈醉的拥抱,美丽的西湖的甜梦,一切,一切,一切的幻想,都很羞辱地,无意味地,就这样地消逝了!……

  § 十

  与淑君别后,已有两个礼拜了,她的消息我是完全不知道。有时我想到她的家里看看她,但当我向她辞行时,我不是说过么?我说我到西湖去,一个月或能到上海一次,现在还未到一个月,我如何能去看她呢?如果被她看出破绽来,那我将如何对她说话呢?说也奇怪,当我与她同屋住的时候,我并不时常想到她的身上,但是现在与她分离了,我反而不断地想念她,她的影子时常萦回于我的脑际。自从玉弦与我决裂后,——呵,其实也说不上什么决裂不决裂,我与她的关系不过就是这样很莫明其妙地中断罢了。——我更时常地念及淑君,虽然这种念及并没含有什么恋爱的意味,但我觉得我与她的关系,倒比与她同屋住的时候的关系为深了。我觉得我的一颗心被她拿去了,我就是想忘却她,也忘却不掉,我没有力量能够忘却她。

  如果淑君知道我的这种心情,要向我骂道:“你这个薄情的人!你这不辨好坏的人!当人家将你抛弃的时候,你才知道念我,唉!谁要你念我?你还配念我吗?……”我也只得恭顺地承受着,因为我以为我应当受她的惩罚。她不惩罚我,我对于她的罪过,将永远消除不掉,我的心灵上的痛苦将永无穷尽。现在我情愿时常立在她的面前,受她的惩罚,但是好生悲痛呵,这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的一颗心将永远地负着巨大的创伤。

  报纸上天天登载着逮捕和枪毙暴徒分子的消息,为避免意外的灾祸计,我总以不出门为宜。一天下午我实在闷不过了,无论如何,想到大马路逛一逛,带买一点东西。我刚走到新世界转角的当儿,在我的前面有三个女学生散传单,我连忙上前接一张,这时我并没注意到散者的面目,忽然一个女学生笑着说道:

  “原来是陈先生!……”

  “呵呵,密斯章,很久不见了。”

  “什么时候从西湖来的?”

  “昨天,密斯章!”我四外望一望,很惊心地向她们说道:“散传单,事情是很危险的,你们要小心些才是!”

  “没有什么,”她也四外地望一望,笑着说道:“捉去顶多不过是枪毙罢……陈先生,我问你,密斯郑现在好吗?”

  “她,她……”我的脸有点发烧了。“我很久不见她了。她现在如何,我不知道。”

  “难道说……?”她很惊异地,这样吞吐地问我。

  “我已与她没有什么关系了!”

  “淑君!淑君!我们快走,巡捕来了。……”淑君的两个女同伴这样惊惶地催促她,她不得不离开我。我似乎有很多的话想向她说,但是已无说的机会了。我痴呆地站着看她们走去,我想赶上她们,与她们一块儿……我想与淑君一块儿被捕,一块儿被枪毙,但我终于没有挪步。呵!我这个无勇的人!我这个怯懦者!我将永远在淑君的灵魂前羞愧!……

  不料这次匆促的会面,即成为了永远的诀别!天哪!事情是这样地难测,人们是这样地残酷!一个活泼泼的淑君,一个天使似的女战士,不料在与我会面的后几日,竟被捉去秘密枪毙了!唉!这是从何说起呢?难道说世界上公道是没有的么?难道说真是长此不见正义和人道么?唉!我的心痛。我若早知道这一次的会面即为永别的时候,那我将跟着她,与她并死在一块儿,虽死也是荣耀的。现在的世界还有什么生趣呢?真的,对于有良心的和有胆量的人们,只有奋斗和死的两条路,不自由毋宁死呵!

  在与淑君会面的这一天晚上,我的神魂觉得异常地不定;我竭力想将淑君忘却,但结果是枉然。我已发生了就同有什么灾祸要临头的感觉……“现在杀人如麻,到处都是恐怖……每一个有良心的人都有被杀头的危险……淑君?淑君也许不免呵!……唉!简直是虎狼的世界……”我总是这样地凝想着,淑君的影子隐现在我的面前,她就同缠住了我似的,我无论如何摆脱她不掉。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连我自己也解释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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