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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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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哪里话来?谁个没有病的时候呢?”月娟说完这一句话,两眼不禁潮湿起来了。她这时一颗慈柔的心,一颗为史兆炎而跳动的心,简直是痛得要碎了。 “月娟!我的年纪还轻,我的工作还有许多没有做,但是,我现在已经弄到了这个样子!……” 月娟只是望着史兆炎那一副惨白的面孔,只是在他那可怜的眼光中探听他的心灵,但是找不出话来安慰他。月娟愿意牺牲一切,只要史兆炎的病能够好。可是她这时被悲哀痛苦怜悯的情绪所笼罩着了,说不出安慰史兆炎的话来。史兆炎沈默了一下又继续说道: “说也奇怪!我现在忽然莫名其妙地怕起死来了。我现在的一颗心,月娟,倘若你能听着它的跳动啊……唉!我简直说不出来我现在的心里是什么味道!我从没怕过死,但是现在?真是奇怪得很!我想起我在巴黎打公使馆的时候,与国家主义者血斗的时候,我总没怕过死。回国这两三年来,我也曾冒了许多次险,有一次在北京简直几乎被奉军捉住枪毙了,但我从没起过害怕的心理。大前天晚上有一粒子弹从我的耳边飞过,我也还不在意。但是现在,唉!现在这一颗心真是难受极了!难道说我真的就要死了吗?……” 月娟坐着如木偶一样,两眼还是痴痴地继续向史兆炎望着。史兆炎现在将脸转向床里边了。沈默了一忽,又发出更令人心灵凄惨的声音: “我真是不愿意死!我想再多活着一些时。我觉得我年纪还轻,我不应当现在就死了!……” 月娟还是沈默着。史兆炎忽然将脸转过来,伸出右手将月娟的左手握着,两眼笔直地向月娟问道: “月娟!我可以向你说一句话么?” 这一问可把月娟惊异着了。月娟发出很颤动的声音说道: “你说,你说,兆炎!什么话呢?” “唉!现在说已经迟了!……”史兆炎又失望地叹了一句。 “不迟,不迟呀!你快说!究竟是一句什么话呢?” “我可以说一句我爱你吗?”史兆炎很胆怯地这样说。 “我的天王爷!你为什么现在才向我表示呢?”月娟一下扑在史兆炎的身上哭着说道,“兆炎!我的亲爱的兆炎!我爱你!我爱你!我不允许你死!你的病是一定可以好的!你的生命还长着呢!……” 这时史兆炎惨白的面庞忽然荡漾起了幸福的微笑的波纹。一颗几乎要死去的心,现在被爱水的浸润,忽然生动过来。史兆炎一刹那间把自己的病忘却了。史兆炎满身的血管为希望的源泉所流动了。史兆炎这时被幸福的绿酒所沈醉了。 “是的,我的亲爱的月娟!我的病是一定可以好的!……” § 七 秋华今天清早就到浦东开会去了。直夫的病现在略微好一点,所以她能暂时地离开他。直夫的病固然要紧,而对于秋华这党的工作也不便长此放松下去。秋华很愿意时时刻刻在直夫的身边照护他,但她要在同志面前表示自己的独立性来:你看,我秋华不仅是做一个贤妻就了事的女子,我是一个有独立性的,很能努力革命工作的人!但是虽然如此,秋华爱直夫的情意并不因之稍减。 秋华今天可说是开了一天的会。等到开完了会之后,她乘着电车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的光景了。她今天的心境非常愉快:第一,她今天做了许多事情;第二,她感觉到女工群众的情绪非常的好,虽然在暴动失败之后,她们还是维持着革命的精神,丝毫没有什么怨悔或失望的表现。她想道,啊啊,上海的女工真是了不得啊!革命的上海女工!可爱的上海女工!也许上海的女工在革命的过程中比男工还有作用呢。……真的,她常常以此自夸。第一,她自己是一个女子;第二,她做的是女工的工作。女工有这样的革命,她哪能不有点自夸的心理呢? 秋华有爱笑的脾气。当她一乐起来了,或有了什么得意的事情,无论有人无人在面前,她总是如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样,任着性子笑去。当她幻想到一件什么得意或有趣的事情而莞然微笑的时候,两只细眼迷迷的,两个笑窝深深的,她简直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今天她坐在电车上回忆起日间开会的情形,不禁自己又微笑起来。她却忘记了她坐在电车上,她却没料到她的这种有趣的微笑的神情可以引得起许多同车人的注意。一些同车的人看着秋华坐在那车角上,两眼向窗外望着,无原无故地在那里一个人微笑,不禁都很惊奇地把眼光向她射着。她微笑着微笑着,忽然感觉到大家都向她一个人望着,不禁脸一红,有点难为情起来。她微微有点嗔怒了,她讨厌同车人有点多事。 电车到了铭德里口,秋华下了车,走向法国公园里来。她在池边找一个凳子坐下,四周略看一眼之后,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这时微风徐徐地吹着,夕阳射在水面上泛出金黄色的波纹;来往只有几个游人,园内甚为寂静。杨柳的芽正在发黄,死去的枯草又呈现出青色来——秋华此刻忽然感觉到春意了。秋华近来一天忙到晚,很有许久的时候没有到公园里来了。今天忽然与含有将要怒发的春意的自然界接近一下,不觉愉快舒畅已极,似乎无限繁重的疲倦都消逝了。她此刻想到,倘若能天天抽点工夫到此地来散一散步,坐一坐,那是多么舒畅的事情啊!可惜我不能够!……秋华平素很想同直夫抽点工夫来到公园内散散步,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公园内的游人多,倘若无意中与反动派遇见了,那倒如何是好呢?直夫是被一般反动派所目为最可恶的一个人。直夫应当防备反动派的谋害,因此,他与这美丽的自然界接近的权利,几乎无形中都被剥夺了。倘若直夫能够时常到这儿来散散步,呼吸呼吸新鲜的空气,那么或者他的病也许会早些好的,但是他不可能……秋华想到此处,忽然自言自语地说道,我今天一天不在家,也不知道他现在是怎样了,我应当快点回去看一看。是的,我不应当在此多坐了! 于是秋华就急忙地出了公园走回家来。 在路中,秋华想道,也许他现在在床上躺着,也许在看小说,大约不至于在做文章罢。他已屡次向我说,他要听医生的话,好好地静养了。是的,他这一次对于他自己的病有点害怕了,有点经心了。他大约不至于再胡闹了。唉!他的病已经很厉害了,倘若再不好好地静养下去,那倒怎么办呢?……不料秋华走到家里,刚一进卧室的时候,即看见直夫伏着桌子上提笔写东西,再进上前看看,啊,原来他老先生又在做文章!秋华这时真是有点生气了。她向桌子旁边的椅子坐下,气鼓鼓地向着直夫说道: “你也太胡闹了!你又不是一个不知事的小孩子!病还没有好一点,你又这样……唉!这怎能令人不生气呢?你记不记得医生向你怎么样说的?” 直夫将笔一搁,抬头向着秋华笑道: “你为什么又这样地生气呢?好了,好了,我这一篇文章现在也恰巧写完了。就是写这一篇文章,我明天绝对不再写了。啊,你今天大约很疲倦了罢?来,来,我的秋华,来给我kiss一下!千万别要生气!” 直夫说着说着,就用手来拉秋华。秋华见他这样,真是气又不是,笑又不是,无奈何只得走到他的身边,用手抚摩着他的头发,带笑带气地问道: “是一篇什么文章,一定要这样不顾死活地来写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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