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蒋光慈 > 冲出云围的月亮 | 上页 下页
二十


  呵,大世界!大世界!住居在上海的人们谁个不知道大世界呢?在这里可以看游艺,在这里又可以吊膀子……

  每逢电灯一亮的辰光,那各式各种的货色便更涌激着上市了。这时买主们也增加起来,因之将市场变得更形热闹。有一天晚上,在无数的货色之中,曼英也凑了数,也在买主们的眼中闪动,虽然在意识上曼英不承认自己是人肉,不承认那些人们是她的买主……但是在买主们看来,她,曼英,是和其它的货色一样的呵。曼英能够向他们声明,她是独特的吗?如果她这样声明着自己的独特性,那所得到的结果,只不过要令那些买主们说她是发痴而已。

  照着平时一样,曼英做着女学生模样的打扮:头上的发是烫了的,身上的一件旗袍是墨绿色,脚下的是高跟皮鞋……一切都表明她是一个很素雅,很文明,同时又是很时髦的女学生。这是一件很特出的货色呵!她的买主不是那些冤大头,而是那些西装少年,那些文明绅士……

  曼英坐在一张被电光所不十分照着的小桌子旁边吃茶,两眼默默地静观着在她面前所来往的人肉。她想象着她们的生活,她们的心理……看着她们那般可怜而又可笑的模样,不禁发生深长的叹息。她忘却她自己了。在不久以前,她认识了一个姑娘,那姑娘是不久才开始做起生意的。曼英问起了她的身世,问她为什么要干着这种苦痛的勾当……那姑娘哭起来了:

  “姐姐,你哪里晓得?不干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几次都想悬梁吊死,可是连行死的机会都没有。家中把我卖到堂子来了,那我的身体便不是我自己的了,他们不许我死……我连死都死不掉!……若两夜接不到客人,那鸨母便要打我,说我面孔生得不好哪,不会引诱客人哪……一些最难听的话。姐姐呵,世界上没有比我们这样的人再苦的了!……”

  那姑娘还不知道曼英是什么人,后来一见面时,便向曼英诉苦。曼英因此深深地知道妓女的生活,妓女的痛苦……唉,这世界,这到底是什么世界呢!?……曼英总是这样想着,然而她却忘却了她自己是在过着一种什么生活。今晚,曼英又在人丛中看见那个可怜的姑娘了,然而曼英故意地避开了她,不愿意老听着她那每次都是同样的话;此外,她那从眼底深处所射出来的悲哀的光,实在是使曼英的一颗心太受刺激了。是的,曼英实在地不愿意再见她了。

  唉,这世界,这到底是什么世界呢!?……曼英继续地这样想着,忽然一个穿着武装便服,带着墨色眼镜的少年,向她隔着桌子坐将下来了。曼英惊怔了一下,似乎那面孔有点相熟,曾在什么地方见着过也似的。曼英没有遽行睬他,依旧象先前一样地坐着不动,但是心中却暗想道,“小鸟儿也捉过许多,但是象这样羽毛的还没有捉过呢……”于是曼英便接连着向那武装少年溜了几眼。

  “请问女士来了很久吗?”曼英听着那少年开始用着北京的话音向她说话了。“大世界的游人真是很多呢……”

  “你先生也常来此地吗?”曼英很自然地笑着问。

  “不,偶尔来一两次罢了。敢问女士是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一个人到此地来白相相……”

  曼英既然存着捉小鸟儿的心思,而那小鸟儿又怀着要被捉着的愿望,这结果当然是明显的了。两人谈了几句话之后,便由那武装少年提议,到远东旅馆开房间去……

  曼英一路中只盘算着怎样捉弄这个小鸟儿的方法。如果她曾逼迫过一个四十几岁的委员老爷向自己叫了三声亲娘,如果她曾强奸过一个钱庄老板的小少爷,如果她很容易地侮弄了许多人,那她今天又应当怎样来对付这个漂亮的武装少年呢?……这个小鸟儿,眼见得,不同别的小鸟儿一样,是不大容易对付的……但是,曼英想道,今夜晚她是无论如何不能把他放松的!曼英既然降服了许多别的小鸟儿,难道没有降服这个小鸟儿的本事吗?

  在路中两人并没有说什么话。远东旅馆离大世界是很近的,不一会儿便到了。原来……原来那九号房间已经为那武装少年所开好了的,他并没有问过茶房,便引着曼英走进。女人的鼻子是很尖的,曼英走入房间后,即刻嗅出还未消逝下去的香水的,脂粉的和女人的头发的气味。也许在两小时以前,这位武装少年还在玩弄着女人呢……

  曼英坐下了。武装少年立在他的前面,笑嘻嘻地将脸上的墨色眼镜取下。他刚一将墨色眼镜取下,便惊怔地望后退了两步,几乎将他身后边的一张椅子碰倒了。曼英这时才看见了那两只秀丽而妩媚的眼睛,才认出那个为她起初觉得有点相熟的面孔来,这不是别人,这是柳遇秋,曾什么时候做过曼英的爱人,而现在做了官的柳遇秋……曼英半晌说不出话来,然而她只是惊愕而已,既不欢欣,也不惧怕。眼见得柳遇秋更为曼英所惊愕住了。在墨色眼镜的光线下,他没认出,而且料也没料到这个烫了发,穿着高跟皮鞋的女郎,就是那当年的朴素的曼英,就是他的爱人。现在他是认出曼英来了,然而他不能相信这是真事,他想道,这恐怕是梦,这恐怕是幻觉……他所引进房间来的决不是曼英,而是别一个和曼英相象的女子……曼英是不会在大世界里和他吊膀子的!……但是,这的确是曼英,这的确是他的爱人,他并没有认错。在柳遇秋的惊神还未安定下来的时候,曼英已经开口笑起来了,她笑得是那般地特别,是那般地不自然,是那般地含着苦泪……这弄得柳遇秋更加惊怔起来。停了一会,曼英停住了笑,走至柳遇秋的面前,用眼逼视着他,说道:

  “我道是谁,原来我们是老相识呵。你不认得我了吗?我不是别人,我是王曼英,你所爱过的王曼英,你还记得吗?贵人多忘事,我知道这是很难怪你的。”

  “曼英,你……”柳遇秋颤动着说道,“我不料你,现在……居然……”他想说出什么,然而他没有说出来。曼英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不料我怎样?你问我为什么在大世界里做野鸡吗?那我的回答很简单,就因为你要到大世界里去打野鸡呵。我谢谢你,今天你是先找着我的。你看中了我罢,是不是?哈哈,从前你是我的爱人,现在你可是我的客人了。我的客人,你是我的客人,你明白了吗?哈哈哈!……”

  曼英又倒在沙发上狂笑起来了。柳遇秋只是向她瞪着眼睛,不说话。后来他走向曼英并排坐下,惊颤地说道:

  “曼英,我不明白你……你难道真是在做这种事情吗?……”

  曼英停住了笑,轻轻地向柳遇秋回答道:

  “你很奇怪我现在做着这种事情吗?我为什么要如此,这眼见得你死也不会明白。好,就作算照你的所想,我现在是在卖身体,但是这比卖灵魂还要强得几万倍。你明白吗?遇秋,你是将自己的灵魂卖了的人,算起来,你比我更不如呢……”

  “你,你说的什么话?!”柳遇秋惊愕得几乎要跳起来了。但是曼英似乎很温存地握住他的手,继续说道:

  “你现在是做了官了,我应当为你庆贺。但是在别一方面,我又要哀吊你,因为你的灵魂已经卖掉了。你为着要做官,便牺牲了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历史,抛弃了自己的朋友……你已经不是先前的,为我所知道的柳遇秋了。你已经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不错,我是在卖身体,但是我相信我的灵魂还是纯洁的,我对于我自己并没有叛变……你知道吗?曼英是永远不会投降的!她的身体可以卖,但是她的灵魂不可以卖!可是你,遇秋,你已经将自己的灵魂卖了……”

  “曼英,”停了一会,柳遇秋低声说道,“你也不必这样地过于骂我。做了官的也不止是我一个,如果说做了官就是将灵魂卖了,那卖灵魂的可是太多了。我劝你不必固执己见,一个人处世总要放圆通些,何必太认真呢?……现在是这样的时代,谁个太认真了,谁个就吃老亏,你知道吗?……什么革命不革命,理想不理想,曼英,那都是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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